我们点的是热牛奶,不是烫牛奶啊

育儿   2021-11-09 09:15  
星期天下午1点,是曹三召集我们开家庭会议的时间。一吃完午饭,曹博士就坐到茶几边上等待会议开始,连碗也没洗,咖啡也没顾上做。

“这个家庭会议要怎么开?”我问曹三。
“I don't know.”曹三两手一摊。

我来回踱了三圈,只好说:“那我提议一个形式吧。”父女俩立刻就同意了。讲实话我对会议的走向没什么把握,甚至有点担心它会演变成一个撒泼打滚的现场。

“根据曹三的约定,今天讨论的议题是:曹三是不是还继续上舞蹈课。”我拿来两张扑克牌,放在茶几上,“我们采用多轮投票的形式,红色小丑牌代表‘继续上’,黑色小丑牌代表‘不上了’。三个人各自投票,一轮投票结束,每个人要陈述理由。听取各自意见之后,接着再投一轮。直到三个人达成共识为止。”

我们从曹三的乐高零件盒里各自选了一样作为自己的“票”。我喊一二三,我们就一起把票投到扑克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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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会议演变成一个撒泼打滚的现场,并不是我无中生有的想法。星期五晚上,曹三差一点点就要在肯德基的地上打滚了。

那天晚上是舞蹈课时间。我接了曹三放学之后便去附近吃饭,吃完饭就要坐公交车去上课——这是个固定动作,但是这一天的动作进行得不太顺利。

首先,原定要去吃的那家店关门了。“为什么这么好吃的店,我才吃了一次就没了啊!”曹三在店址前捶胸顿足,不肯再吃晚饭了,好像非绝食不能表达她的失望之情。

好说歹说去了肯德基,我给口干舌燥的她点了一杯牛奶,结果她一下子又烫破了舌头,哭丧着脸大喊:“妈妈,我们点的是热牛奶,不是烫牛奶啊!”

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便给她买了一支冰淇淋,让她冷却一下自己的舌头。一来二去,到了要出发的时间,她刚啃完鸡翅,仍然在攻克冰淇淋。

“妈妈,我太困了。”把剩下的冰淇淋递给我之后,曹三猝不及防地趴在桌子上,半眯着眼睛,做出努力睁开眼睛却睁不开的动作。

这拙劣的表演!我在心里叫道。但还是要做个温柔的妈妈:“今天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可以改成打车去。你可以在车上眯一会儿。”

“可是妈妈,我都起不来了,还怎么跳舞啊。”说话间,她把自己的头从桌子上往椅子上挪动起来,然后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歪着头靠在椅子上。同时还放大了自己的音量,每一句话都像喊叫。

我感到自己就要变身了,也忍不住调高了一格音量:“今天妈妈相信你太困了,可以帮你请一次假。但是有几件事你必须清楚:第一,离上课时间太近了,即使请假也要扣掉这节课时的,你需要接受这个结果;第二,如果不去上课了,你得打起精神来走路回家。”

曹三明显松了一口气,却也不能一下子“打起精神”来,于是胡搅蛮缠地又说了些“我现在走路,一分钟就只能走一步”、“我现在就是一只蜗牛”之类的话,配合着从椅子上往地上滑落的动作。大约过了 20 分钟,等我处理完请假、她也表演完毕,我们终于可以动身回家了。

刚穿过一个红绿灯口,曹三就在人行道上一边跳着绳子一边跑起来。我跟在后面生着闷气,一声不吭。她跑过来递给我一片树叶,说:“妈妈,这是路上最好看的叶子,我送给你的。”

“你用这种耍无赖的方式实现了什么目标呢?你不想去上课,这个目标需要那么大费周折地实现吗?花半个小时,说一些假话,吵吵嚷嚷,最后没有去上课,这样的结果你觉得开心吗?”我接过树叶,看着她,对她的行为充满疑惑,“你选择用这种方式,而不是好好沟通,是觉得爸爸妈妈不能沟通,还是觉得这种方式很高明?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都感到很难过。”

曹三意识到我真的生气了,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不应该耍无赖。”

“今天的课不上了,那下周的课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知道了真正的原因。

曹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想上。我想换回我原来的老师。”

她这个学期的课程时间互相冲突了,不得不倒腾了一番,舞蹈课换不到原来老师的时间,只得更换了老师。大约两周前,她提起要换回之前的老师,原因是新老师太严厉。当时我拒绝了她——报课和调课都是她提出来、经过至少一周的尝试、再由她自己决定的,不能草率地换来换去;况且畏难也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现在,她想尽办法地不去上课。不想上课才是今天真正的动机,是在那些不顺利的时刻放大情绪的催化剂,它不是情绪的结果,而是情绪的起因。

“那下周你打算怎么办?再耍一次无赖吗?”

她摇了摇头,见我又沉默不语,就说道:“对不起,妈妈。”

“你的课都是由你发起、你选择的。我为你提供支持,而不是为你上课负责。如果不去上课是你认真的想法,你应该负责发起讨论。”迫切需要讨论的其实是我,因为我在这个过程里积攒越来越多的只有疑惑而没有答案。

当天晚上,曹三约了我们俩周日的会议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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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投票:两票“不上了”,一票“继续上”。

我知道曹三会投“不上了”,所以特意在第一轮投了一样的票。一方面是想让她感到被支持,另一方面也想借机让自己思考不去上的原因会是什么。

曹三率先发言:“跳舞和艺术体操,基本功都是一样的。我一周要上两节艺术体操,一节舞蹈课,就要练三次压腿。我只想压两次。”

曹三怕压腿,我已经被老师们耳提面命过许多次了。上周在舞蹈老师的督促下,我只好帮助曹三在家里练习压腿。结果很令人震惊……我不得不思考:一个小孩如果没有天赋,还要不要继续学习?

像我这样从来没有相关练习的人,在上大学的时候仍然可以轻松劈叉和下腰。我以为这件事情对于小孩子来说容易极了,遗憾的是,曹三身上出现的只有“艰难”没有“容易”。舞蹈老师发来的微信语音在耳边回响:“所有的动作都需要基本功去支撑,这些基本功做不好,后面还怎么学。”

“我喜欢跳舞,但是我不喜欢练习压腿。”这是曹三的说法。

假如一个人喜欢跳舞,却无法精进,她永远都不可能在跳舞这件事上有专业水准,这是个问题吗?似乎也不是。既然如此,有必要花钱上课吗?

我问曹三最开始为什么要去上课。“我喜欢跳舞,我想把动作做得更好一些。”曹三再一次强调自己的喜欢。

如果把时间放得很长远,一个人到成年,很多人也会花钱去学跳舞,也不是很擅长,也并不追求什么专业上的精进,只是想要拥有一样喜欢的东西而已。那为什么小孩子不可以呢?为什么不能从小就拥有它呢?

在家庭会议之前,我刚刚想到这里。但我投的是“不上了”。“妈妈,说说你的想法。”曹三一再追问。

“我觉得我们上一个课,是因为真心地喜欢它,愿意为它倾注时间,哪怕进步缓慢,也愿意去努力。假如你都抗拒为它花时间了,那不如把时间花到你更喜欢的事情上。”

我提到前几日的艺术体操课,压腿的环节她和别人的差距肉眼可见,但只要是可以掌握的动作,她都能做得分毫不差,而一到球操的整套动作,她就变得神采奕奕,像钢琴家落在琴键上的手指一样轻快。这是我愿意全力支持她去做的事情。也许在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能力参加竞赛,无法把长久的学习转化成实际的用途,但她现在获得一些体验、掌握一些方法,将来有一个自得其乐的爱好,这是多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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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轮投票:两票“不上了”,一票“换老师上”。

第二轮我们增加了一个选项:换老师。这是曹三在第一轮最后陈述时提出来的。她把自己所有的课都重新排了时间,她可以换回原来的舞蹈老师,艺术体操课改成一周一节,这样仍然是一周压两次腿……

听到她一丝不苟地调配自己的时间,曹博士惊讶得张开嘴,都忘了合上。曹三每说一句,他都要点头,仿佛自己的女儿正说着至理名言。

第一轮曹博士投了“继续上”,他最关心的问题是“严厉的老师”,严师未必不好。“新的舞蹈课老师是你遇到过最严厉的老师吗?”曹博士问曹三。

“不是。学校里的数学老师更严厉。如果你不认真听课,你就得搬着椅子坐到教室后面去。”

“那舞蹈课老师的严厉是什么样的?”

“她说话很大声。我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聋了。”这可真是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听起来数学老师要严厉得多,但是你反而觉得舞蹈老师的严厉不能忍受?”

“上学我必须去上。舞蹈课我可以有选择呀。”曹博士一听又赞许地点起头来。

“你说跳舞是想把动作做得更好。那按照你的目标,之前和现在的老师比,你在哪个班里的进步更多?”

“以前的老师。”

“他们上课有什么不同?”

“课程内容不一样。”曹三思索了半天,又摇了摇头,实事求是地说,“我换课已经很久了,以前老师的课程内容,我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

我在收到舞蹈老师的批评意见之后特地观察过一次课堂,新的这位老师十分负责,极力地想要帮助学生进步,但曹三在课堂上得不到肯定。而以前的老师,总是称赞曹三学得最快,只在结束时叮嘱她要在课后多加练习。

接受批评、接受弱点,理应是小孩成长的一部分。但是,渴望一个支持她、鼓励她的环境,又有什么错呢?我作为家长,难免举棋不定,总担心任何一种选择都会不利于她的身心发展。和曹三一问一答的过程里,我反而认识到,我不需要教条地知道批评好还是鼓励好,我需要关心的是曹三有进步还是没进步。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人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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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轮投票:三票“不上了”。

三轮过后,我们就达成了共识:既然有喜欢的、可以坚持的事情,就不必在所有的事情上坚持。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在第一轮为了支持曹三而投的票,在三轮之中竟然都没有改过票。

投票完成后,我请每个人讲一讲自己对于曹三上课所设想的目标。

曹博士说:“希望曹三找到真正喜欢的事,这些事不会很多,但你可以做到很厉害很厉害,能够享受到做这些事的乐趣。”

我说:“希望曹三学习一样东西,无论生活里发生什么,只要你回到这样东西,你就会感到内心的快乐又生长起来。别人评价你做得好或者不好,别人比你做得好或者不好,都不重要。”

曹三的目标却很朴素。“艺术体操的小目标,是竖叉。横叉我还差得很远,竖叉我马上可以做到了。艺术体操的大目标,是把球操、圈操练得很好。国际象棋的小目标是搞清楚所有的词都是什么意思,比如说后翼弃兵到底是什么意思,大目标是学会更多下棋的方法。画画的目标是……”

接下来,家庭会议就要结束了。这样会不会放弃得太轻易?假如在其他课上遇到了新的困难怎么办?假如一直鼓励她的老师有一天批评她了怎么办?我仍然有些不放心。

“我想最后提醒曹三一件事。学习的过程,就是不断遇到新知识、新体验的过程。因为是新的,我们有可能做得好,也有可能做不好。老师要帮助你进步,就得在你做不好的时候告诉你。你不要把这样的意见当作是对你的否定。”

曹博士看起来也不放心,他索性画起了象限图。横轴是时间,纵轴是心情。曲线从原点出发,陡峭上升之后渐趋平缓而后快速坠落,往前游走一段之后又逐渐地蹿升,而且比之前爬得更高。他指着第一条的上升曲线说:“这是我们最开始学习的状态。”又指着最低点说,“这是大多数人停下来的地方。”

这是我们第一次使用抽象的方式讲道理。曹三表现得饶有兴致,甚至在图上画起了她最不欣赏的火柴人——第一个顶点上是一个微笑的小人,标注“开心”;谷底是一个哭泣的小人,双手掩面;第二条上升的曲线上,是一个眉开眼笑、撒腿狂奔的小人。

“曹三什么都懂。”这是曹博士在开完家庭会议之后的结论。我不怀疑这一点,正是因为相信这一点,长久以来反而有一个困扰:每当我对曹三说“冷静下来,不要诉诸情绪”的时候,她却总是回答“我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家庭会议给了我一个答案:从前我的注意力都在“冷静”上,但真正的重点是“办法”。情绪来自问题,没有办法思考和解决问题,便没有办法处理情绪。很多时候,无法冷静的情绪其实是“没有办法”带来的焦躁。如果说耍无赖毫无意义,那么同她的情绪针锋相对也毫无意义。

这一天的家庭会议是从“没有办法”开始的,最终我们一起找到了办法。希望它对曹三不是一次会议的结束,而是一种习惯的开始。

2021.10 @ 北京
学校要求做一张“防止网络沉迷”主题的手抄报,曹三给自己的手抄报定的题目是“真实像朵花”。我建议她从家里的包装和出版物上找找题目设计的灵感,她决定参考乐高纸袋上 LEGO 标志的样子。
下雨天去郊游
约定好去郊游的日子,下着雨也要出发。这就是生活的趣味之处吧。如果你愿意,跟着这个6岁的孩子一起去郊游吧,看看目的地会不会出现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