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我刚开始动笔写这个系列的那一周,6月的末尾,曹三突然有学可上了。🔴
抵达悉尼的时候,当地小学已经进入今年第二学期的最后四周,之后是两周的寒假;就在我们需要启程去巴黎的日子,他们会迎来第三学期的开始。所以,我心里的预期是在第二学期办完入学手续,从巴黎回来之后再入学。但是由于我们家一贯的作风,只花一周就找好了房子,接下来一周就搬了进去,同时申请学校的材料已经准备妥当,参观学校一结束就可以递交。当我站在学校办公室窗口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问那位看起来很友善的女士:“我们有没有可能这学期就入学?如果学校允许我们下学期一开学就请四周长假的话。”
女士回答说:“当然!你们要是来得及,应该让她尽快入学。就算只有两周,也能学很多呢!不要耽误孩子宝贵的时间。”要是她知道我已经耽误了孩子宝贵的5个月,不知道该作何感想。然后女士问我:“你们计划哪天入学?”
我一点儿计划也没有,于是说:“明天?”
显然女士对于“尽快”的预期和我不太一样,她停顿了几秒钟,说道:“明天还办不完手续。让我们按照下周一来安排吧。”
“什么?下周就上学了?”当我回到家,把消息告诉曹三,她也有些措手不及,“我还没玩够呢。”到悉尼之后,她确实还没来得及玩。作为家庭的一员,我们要求她参与所有的决策过程。看房只用了一天,但是一天里连看了七套房子,分别在四个不同的校区。带我们看房的女士打印了两份表格,方便我们记录,我们把其中一份交给曹三。她像学习语文课本一样,圈出了里面的重点信息。每当我们提到第 x 套房子,她就会报出房子所在的街道、面积以及有几个洗手间。在看房的过程中,她会分享一些独到的见解,比如洗手间有没有留下卫生纸。“我发现,有卫生纸的房子,看起来都更新、更干净,说明他们维护得比较用心。”最后我们一起给房子排序。曹三在表格上为每个房子标记了特征,写下她认为的优点和缺点,然后一再向我们强调排序第一的房子多么地不可替代。两天之后,我们租下了那套房子。接下来就开始跑家具城,首先要确保买到床和床垫。然后是连续几天的大扫除、安装家具、从酒店往住处搬家。她每天都跟着我奔波在酒店和住处之间,量尺寸、扛东西、修剪院子里的树、清理所有房间的地面和玻璃、分担一部分家具的安装,我开玩笑说,她现在是全能小孩,只差没学可上。“明天就去买校服吧。”我提议道。这是我们最后一项准备工作。曹三立刻振奋起来。看房路上,我们恰好遇见过这所学校的学生,她一眼就喜欢上他们戴的红色宽檐帽。周一,我们到达学校的时间距离开门还有大约四分钟,已经有许多学生等在门口,其中一些趴在大门前的地上。过了一会,他们开始倒计时,接着轰的一声,门被他们推了上去——准确地说,在他们向上推的动作里,门打开了——学生们呼啦啦地涌入校园。十分钟之后,当老师带着我和曹三熟悉环境的时候,我才知道在八点半开门到九点正式上课之间,学生们可以在操场上随便玩。
老师把曹三介绍给正在操场上疯跑的同班同学,他们开始轮流给曹三报名字,我只记住了最先拉住曹三的深色皮肤的女孩叫 Gina,她刚才就在办公室,不管有哪个老师经过,她都会自来熟地跟对方打招呼。发现在一旁等候的我们时,她好奇地瞥了好几眼,我冲她笑笑,她就马上挥着手对我说 hello。现在,她牵着曹三的手,转身跑向高低起伏的操场。曹三头上的宽檐帽迅速地被其他宽檐帽包围,像一滴水忽然汇入大海,我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她。
办公室那位友善的女士再次见到我,热情地同我打招呼,问我曹三有没有感到紧张。突然,她仿佛想起来什么似地说:“你怎么样?你紧张吗?”每天接到曹三,我会问她:“你给自己的今天打几分?你给今天的自己打几分?”前者总是8-9分,而后者总是9-10分。有一天,我问她给自己扣掉的那一分是什么。她说:“因为跑着跑着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跤。”
为什么要给自己打分呢?因为过去的评价消失了,不用再被“错了几道题,得了多少分”控制,但是新的评价是什么样的?一切还是空白。空白会让人感到惶恐,避免惶恐的办法,就是学会评价自己,也认识自己。曹三给第三天打了10分,因为她在憋了两天之后终于用日语问了班里的日本同学们叫什么名字,多邻国的学习派上了用场。“我想到这两周可以定什么目标了!”我对曹三说,“第一周认识班里所有的日本同学,第二周和班里所有人都说过话,怎么样?”我把这捡来的两周看作体验,而非真正的入学。体验的目标应该是什么呢?曹三启发了我,应该是和新环境建立连接。🟣🟣
学校的信息平台几乎每天都有活动通知发到家长的邮箱。有一天通知说家长们可以在晚上进校园参加一个叫 mountain top 的活动,还会有一个书市,至于究竟是晚上几点、具体在哪个地点、活动内容是什么却没有任何说明。晚饭前,曹三不时到窗口张望,发现陆续有穿着校服的小孩朝学校的方向走去。我们俩当即放下碗筷,动身前往学校,半路在公交车站截住刚好下车的曹博士,一起去探个究竟。在饥饿和好奇之间,还是后者占了上风。一进校门便遇见了 Gina 一家,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们来自巴厘岛。接着听到曹三叫了一声“Vida”,那个叫 Vida 的女孩也喊着曹三的名字飞奔过来,两个人抱在一起。开学第二天,曹三就带回一张画满彩色爱心的纸,上面写着“You are my best friend”,署名便是 Vida。据说 Vida 还设计了一套“best friend forever”的见面手势。一见钟情的故事,是属于年轻人的。在 Vida 爸爸的介绍下,我们才知道,这是学校一年两度的庆祝活动。在学校提倡的六个维度能力上表现突出的孩子,会获得一枚小小的奖牌,父母们也可以到班级里参观他们的学习成果。Gina 的奖牌是 Collaboration,Vida 的奖牌是 Creativity。Vida 带曹三逛了书市,选了一本书,在里面夹上一张纸条,写上曹三的名字,又领着我们去结账。买下来的书并不能带走,而是留在学校的图书馆,是以曹三的名义赠送给图书馆的礼物。书市的组织者是社区里的一家书店,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就去逛过,据说是悉尼最早的独立书店之一。将近晚上八点时,校园里响起广播,通知大家活动即将结束,但是孩子们仍然散落在各处,自顾自地玩耍。曹三也拉着我们到操场上玩,就像 Gina 在第一天拉着她一样。🟣🟣🟣
入学之后,曹三才终于可以玩个够了。周末,我们随便选了一个可以搭公交车到达的海滩,去晒太阳。曹三仍然穿着她的校服,戴着那顶红色宽檐帽——这有些意外的好处,我们在海滩上没多久,就听见远处有个声音喊着她的名字,直冲我们而来。一个女孩出现在我们身边,兴奋地拉住曹三的双手。这一幕上午已经发生过一次,当时是在社区的公园,巧合的是,还是同一个女孩。
女孩和父母说俄语。我知道曹三班里有两个说俄语的女孩,她们和邻班的乌克兰女孩是好朋友。至于她们来自乌克兰还是哪里,我还不敢冒失地打听。
曹三跟着女孩一路往海边的儿童乐园跑,冲上攀爬架。女孩的妈妈说,没有小孩不喜欢这所学校,因为这里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但是,”妈妈转向她的女儿说,“你还是要坚持阅读。”果然说俄语的家庭还是和我们有一些相似之处。
这所公立学校很新,成绩平平,在学校排名里根本找不到它的身影。正因为新,它的教学楼可以设计得像宜家大蓝罐子,教学方法可以公开地做实验,反正没什么需要保住的荣誉。也正因为它的平平,学校里聚集了背景各不相同的人。曹三每天都会带回来五花八门的问题,比如,南美一个C打头的国家,在地图上不太大,讲西班牙语,是哪里?我抢答:“哥伦比亚。”哪个国家的语言说“你好”的发音是“嘿嘿”?曹博士一拍脑袋说:“宜家!”印度不只有说印地语的,即使是说同样语言的两个人,一个信伊斯兰教,另一个却信基督教,那么印度有没有和我们一样不信仰宗教的人呢?这我回答不了,只能推荐她看《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
当我把体验的目标定在与新环境建立连接时,我的注意力在于“连接”,却没想到“新环境”本身会带来这么多惊喜——不只是“多元”,而是在北美和西欧的主流叙事、东亚的传统叙事之外,曹三可以触摸到更广阔的世界。
2024.7
两周倏忽而过,我们再次进入假期。某一天晚上,曹三说:“搬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很紧张,但是今天有人跟你问路,我感觉放松了很多。”这大概就是到达新环境和离开旧环境之间微妙的差别吧。过去半年,我们离开北京、辗转在陌生的城市,然而让曹三感到紧张的却是身处悉尼、甚至还是住在自己的家里。旅行时,无论你身处何处都一定是从这一刻到那一刻,在其中,任何新鲜的事物都令人期盼;但日常生活里则是不间断的今天和明天,今天的陌生会引发明天的忐忑。我们把假期排得很满。七月初是澳大利亚一年一度的原住民纪念周,博物馆的展览和工作坊、市中心的公共广场和公园,都有体验活动。恰好我在社区图书馆开始读一本 first nations 的大部头历史书,两者可以互为补充。
在海事博物馆,原住民插画艺术家用绘本讲述海洋和原住民的关系,然后向席地而坐的孩子们展示如何用粉彩棒变出海边的霞光;曹三学习用一块软皮和几根木条做出一只小船,用渔网线编出一只海龟。澳大利亚博物馆的工作坊,一位老太太教小朋友认识本地的动物以及它们在原住民语言中的名字,每个孩子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动物图片,填色之后挂在一棵“母亲树”上,留在博物馆的永久展览里;曹三选了她亲眼见过的负鼠和凤头鹦鹉。州立美术馆从一幅原住民作品中取出几个元素,交给小朋友一个命题,让他们用剪贴配合画笔,创作自己想象的世界。在海边公园的负鼠皮披风工作坊,我们坐在草地上听原住民讲述他们如何看待人与动物的关系、以及制作负鼠皮在部落里的意义,当她展开一件由几张负鼠皮缝制而成的披风时,我们惊奇地发现披风的内面是用针线绣出的树木、河流、岩石和飞鸟。两周假期临近结束时,曹三陪我去州立美术馆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这是美术馆举办杨德昌电影展期间我唯一能凑上时间的电影。工作人员见到曹三时愣了一下,叮嘱我们说:“电影有四个小时,没有中场休息。”曹三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她没问题。笃定的样子连我也感到意外。看完电影,我们在开放夜场的美术馆里闲逛,曹三让我讲讲故事到底发生在台湾的什么时候,人物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来悉尼之前,我们去宁波的横山岛玩,在上面发现了一块牌子,说蒋介石从附近的团山码头撤退去台湾时,路过横山岛,特地到他儿时去过的镇福庵求了支签。故事正好就接上了。电影中少年们的困境来自某种临时性,人们不在这片土地上考虑未来,当下也由此被舍弃,一代人的成长既无法延续什么、也无法成为什么的开端,只能在过渡之中忍耐。日常幸福最大的敌人,便是把当下作为一种可以被忽略的临时。无论我们生活在哪里、生活多久,我都希望曹三对她的周围充满好奇,充满信任,充满创造点什么的热情。🟠🟠🟠
七月底,去巴黎看奥运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曹三离开学校的旅程也不得不继续。讲实话,出发之前我有一刹那的后悔,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又把自己拽出了日常。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毕竟那是在巴黎举办的奥运会,上一次还是100年前。不如尽情拥抱我们的好运气,拥抱离开学校的最后28天。2024.7 @ 悉尼从当代艺术馆出来,正好看见日落中的歌剧院。在当代艺术馆的工作坊中,有个女士没法按照图示完成手工作品,来找曹三帮忙,曹三便手把手地教了她。希望这件事比有人向我问路更让她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