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做到一半,曹三提出休息一下。她躺在床上,假装困得睁不开眼睛。我索性也捧着书躺下来,把头枕在她身上,说:“我的枕头可真舒服啊。”
曹三毫不示弱,伸过手揉着我的头,说:“我的玩具可真舒服啊。”也忘了自己正要装睡。
“可以放一首歌给我听吗?”我问她,“我们再休息一首歌的时间吧。”
她打开自己手表里的收藏歌单,找出《浮躁》。于是我们躺着听歌,我一边看书,她一边拍着我的脑袋。
如果有一个画面可以描述我心目中理想的母女,也许就是此刻吧?我在心里想。做了 7 年妈妈,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在接连不断的挫败感之中,我终于在那一刻感到自己轻轻浮出了水面,哪怕只有一首歌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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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望自己成为有名的人吗?”我问曹三。
当时我们正在读一套法国儿童哲学书。曹三最喜欢其中的《自由是什么》,其次是《社会是什么》。名人是不是更有存在感,就是来自后者中的问题。我很好奇曹三的答案,因为她看起来和我那么不一样,她很愿意站在舞台中央,而我总是试图离开那儿。
然而,曹三却轻巧地、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想。我想随心所欲地生活。”
“名人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吗?”
“不能。会有很多人给他们拍照。”
原来如此。我感到羡慕不已。一方面是因为她可以坦然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像我小时候总是为自己想要站在边缘而感到羞愧,仿佛那是一种不恰当的愿望。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描述,只用一个场景——“会有很多人给他们拍照”——就让你身处其中,和她分享了“不能随心所欲”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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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群里,老师再三叮嘱要督促小孩练习大合唱的曲目。不到一周就到大合唱献礼的时间了。
“你已经学会这首歌了吗?”我问曹三,心里有点奇怪,因为从来没见她练习过。
她诚实地摇了摇头,说:“我还不太会唱。也不想花时间练习。”
“你不是喜欢唱歌吗?”我更加奇怪了。
“可是,大合唱的意思就是,你不会唱也没关系啊。”曹三有点不耐烦地辩驳道。
直到大合唱的前一晚,我才知道她真正的烦恼。“大合唱的时候,老师要给我们拍视频。我喜欢唱歌,但是我不喜欢被拍到。”
“这样的话,我们可以一起来想点办法。”
结果,第二天老师发回来的视频里,整整齐齐的合唱队伍,只有曹三一会儿把头挪到左边、一会儿又挪到右边,一会儿又弓背猫腰,试图把自己藏在领唱同学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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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返校用品的时候,曹三提议要买一点肥皂片。
为什么需要肥皂片呢?我的问题还没说出口,曹三已经自顾自地解释起来:“我们一层楼有八个教室,但是只有一个女厕所。每个厕所里,有四个洗手台,但是只有一瓶洗手液。每天不到中午,洗手液就用完了。”
我对于买东西的谨慎,曹三可真是了如指掌,连买个小小的肥皂片都已经准备好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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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当天,曹博士邀请曹三跟她一起做饭。曹三断然拒绝,说:“你自己做吧。我也想过节。”
“今天是母亲节,不是儿童节,只有当妈妈才可以过节。”曹博士苦心劝导。
曹三却不为所动,反问道:“既然妈妈可以过儿童节,为什么我不可以过母亲节呢?”
不过,“成为母亲”这个议题似乎从那时起和曹三有了切实的联系,以至于她隔三差五就问我:“妈妈,每个女生都会生小孩吗?”
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我觉得新鲜,便问她:“你为什么关心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既觉得有小孩很好,又不想生小孩。”她却回答得一本正经,丝毫也不像随口问问的样子,“有了小孩,一个人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但是,我又觉得生小孩很麻烦。”
“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做决定。还要过很多年,你的身体才有能力生小孩。”
“那么,是不是生小孩,是由我的身体来决定的吗?”
“不。生不生小孩,是由你的意愿来决定的。你可以决定是不是使用你的身体来生小孩。”
“如果我不想生小孩,而我的身体想要生,那怎么办呢?”
对话进行至此,我知道不能再这样随口回答下去了。恰好出差时在书店看见一本《生理期很酷》,我决定买回来送给曹三。继《自由是什么》之后,又一本让她每天晚上都要读一读的书出现了。我其实也摸不着头脑,一本纯科普读物为什么经得起反复的阅读。有一天,她向我宣布:“我也觉得生理期很酷。”
“你觉得什么是‘酷’?”
“‘酷’就是充满力量啊。”她一边回答,一边向我挥动着双手,展示自己的“有力”。
这本书带来的一个意外是:曹三意识到在她等待青春期的同时,妈妈也在准备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更年期。我提醒她说,青春期的小孩和更年期的妈妈都会经历身体的巨变,也因此会引发情绪的强烈波动。
“那你在青春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说起来,我好像是很平稳地度过了青春期。我还挺喜欢十几岁的自己。”
“但我猜,你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说过,你最喜欢我的‘现在’,你喜欢一个人在成长的样子。你现在不是在成长吗?你也一定最喜欢现在的自己吧。”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候我会分不清自己是妈妈还是女儿,我说过的那些话最终都是为了让曹三来教导我的吧?
《生理期很酷》里有一句话,我倒是确实喜欢: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不会完全消失。即使你到了80岁,她仍然在你的心里。——很好地证明了,为什么我可以过儿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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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收拾茶几上的本子和书,掉出来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打开来一看,也不知道曹三是什么时候带回来的,竟然也没有给我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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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邻国俄罗斯发动了战争之后,曹三时不时就给自己制造一些不安的气氛。但凡看见天上掠过飞机的影子,就问我怎么分辨是客机还是战斗机;任何引擎,甚至是电器、开关、脚步,都会引起她的注意。偏偏她的听力还灵敏得很。有一次在客厅下棋,她非要我仔细听一个声音,我支起耳朵,四下搜寻,发现是厨房里冰箱发出的滋滋声。
“妈妈,我很害怕。为什么我总是会听见奇怪的噪音呢?”
“对啊,曹三总是能注意到大人听不见的声音呢。”我思考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这是因为你生来就是一个保护者吧。你会比其他人更早发现危险,提醒人们注意。”
“是这样的吗?”曹三将信将疑。
“你看我们玩蒙面抓人的时候,你爸爸总是听不见我们在哪里。他就需要你这样听力灵敏的人来帮助他。”这时我忽然灵机一动,又说道,“你就是‘保护萌可’呀。”
萌可是曹三最近看的动画片里的一系列角色。模仿头脑特工队的设定,每个萌可都掌管着一种性格特点。她最喜欢扮演的是害羞萌可和淘气萌可。每看一集她就会告诉我,今天又认识了一个新的萌可。
听到“保护萌可”的说法,曹三终于点了点头,说:“妈妈,你说得很有道理。”
好险,做妈妈的路上,又过了一关。经历“做妈妈”这样的难关,是为了学会如何保护一颗人心吧。
2022.9 @ 北京,首钢大跳台
曹三说,我不喜欢被别人拍,但是我很喜欢拍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