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婚礼上的枪声》下篇

文化   2024-12-11 09:00   广东  

(下)

作者:齐风

我还是呆滞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憋了半天,只是有些茫然的说了句“还好,不辛苦。”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还不够合适,连忙补上一句“谢谢。”

“他的拉长是哪位?”温伟开始喊着问,拉长是管生产线的小头头,厂里最小单位的领导。

“我是,我是。”一旁的拉长连忙带着讨好的神情,诚惶诚恐地小跑过来。

“在你这里干活儿的这位,……,他是我老同学,以后在工作中生活中,都要多点照顾一下、帮助一下,就当是给我个面子,谢谢啦。”温伟的语气温柔又谦逊,哪像是大老板的公子哥对下属下令?简直像是商量!

“您这话说的,您老同学能在我们生产线工作,那是我的荣幸啊!我一定听您的话!绝对不会亏待他!”拉长紧张的说话都结巴了,但还是努力稳定情绪来表态。

“好的,谢谢你。”温伟对拉长笑了笑,接着又拿出手机“来来来,加个微信吧,电话号码我等下也发你,有事直接找我就行。”而我也是头脑一片空白,他说什么我做什么,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加上了微信。

“有空聊,再见。”他不紧不慢的又和我握手、挥手告别,这才跟着一直被他晾在一边的厂长和父母去视察这家他未来要掌管的厂子。

他们一行人离去后,工友人群中一片哗然,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谁都没想到,我这样一个平日总是沉默寡言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工人,居然是大老板公子的同学,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对他的赞美。

“没想到大老板的公子这么和蔼亲民,一定是个好人啊!”

“这样的高位还这么体贴老同学,公子是好人啊!”

还有人直接问“你们俩上学的时候关系一定很好吧!好兄弟铁哥们?”

我只是沉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过我倒是明白为什么师父说大老板手黑而且手段很阴,斗不过他了,这挺符合我对温伟他爹的认知。

到了晚上,温伟的信息发了过来。

“出去吃饭吗?我请。”

“好的,谢谢你。”

“好,厂子门口等我。”

我本身并不想去,但我没有拒绝的力气,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选择了答应。

他到底是想做什么?算了,已经无所谓了。

一直到去到饭店,我还在发愣,温伟轻轻的拍了拍我肩膀,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了?看你一直在发呆。”

我点点头,尴尬的笑笑:“确实,最近身体不太好。”

“理解,理解,你们干这一行的,真的是太辛苦啦,要多点注意休息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倒了一杯酒。

“谢谢。”我还是拘束的接过酒杯。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出于心里的隔应和尴尬,我始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生气不着急,都是主动的找起话题,并想方设法顺着讲下去。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我在他的话里了解到他的历程:他高中去了一所重点高中——当然是花钱买的,后来去了海外留学,先是本科,然后一年硕士,今年刚回来接管家里的产业。这么多年来,经历了很多,成长了很多,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万物,都有了更多新的认识。

“以前真是太傻了,不懂事,不成熟……”他时不时穿插几句。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动摇了。

我该怎么对待他?相信他会遭报应?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做?还是“爱你们的仇敌”?突然,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还是我的仇敌吗?

我仇恨的是温伟这个人吗?是那个欺负我、霸凌我、让我初中没有一个朋友处处受孤立排挤、还把我关进厕所一晚的恶霸温伟?还是现在眼前这个温柔、谦逊、毫不吝惜自己善意与爱的公子哥温伟?我有什么理由去憎恨一个走上正轨的浪子回头的人呢?

“爱你们的邻人,爱你们的仇敌,爱一切人。”

人是会变的。既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我又何苦把自己困在执着与嗔恨之中无法自拔呢?一念觉悟起,则天地宽广。恍惚间,我仿佛感觉眼前的世界都明亮了起来。虽然他始终都没有道歉——这是我无数次曾幻想过的场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放下了。

那顿饭上,我敞开心扉,告诉他这些年来的经历,我们聊了很多、很多……

听到我的处境后,他也潸然泪下:“兄弟,你放心,虽然你的家里人不管你,师父也不在了,但你还有我这个朋友啊,还有我这个用真心对待你的老同学啊!哪些苦难都过去了,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们是朋友,不用谈那么多条件!”

后来,他还常常请我去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喝酒,虽然酒吧炫目的霓虹灯和聒噪的音乐让我头昏目眩,但出于感谢,我还是不愿意离开,而是尽量和他们聊上天,聊不上也微笑着坐在一旁陪着。

他一直在向他的朋友们介绍我:“他可不仅仅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可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他这些年啊,真是受了太多太多苦了。家里最爱他的老人不在了,父母也嫌弃他,师父也走了……但是!他还有我,我绝对不会看着老同学老朋友吃苦不管的!他是我兄弟,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接着,他又转过头对我说“以后,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你不用客气,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就是,兄弟们一定能帮就帮!”

其他人纷纷赞叹:“伟哥仗义!伟哥够兄弟!”

我只能一次次点头:“谢谢,谢谢伟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久违的感动中,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那是一种不适感——仿佛我是一个谈资一般,好像我有且只能有温伟这一个依靠一般。

我赶紧摇了摇头,想方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胡思乱想,拜托了!干嘛非要把人想的那么坏呢!

又是寻常的喝酒泡吧的一天。

“今天呐,有两位老朋友,可是稀客。”温伟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说,他时不时抬头看看,突然,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举起手来挥了挥“这里,这里。”紧接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卷发高个壮实青年走了过来。

“这位是我高中哥们,易正,可是稀客啊,住的最近就是你,每次都不出来,都说要在家打游戏,这次还得是咱们那么多老同学在,你才肯来。”温伟笑笑“这位是我老同学,好哥们……”

“你好。”他点点头和我微笑问好,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但我也没太放在心上,只当是第一次见面比较陌生,所以氛围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温伟也按照惯例一样互相介绍,虽然也有提到他的名字,但补充了一句“叫他酷哥就行”,我一抬头,立刻看清了对方——这不正是那个开保时捷的、打扮潮流的青年吗?喊他“酷哥”也没毛病,人如其名。

酷哥一看就是话匣子,一坐下,他就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话了,谈的无非都是自己的事情,而且他一看就是爱喝酒的人,坐下后酒杯就没放下过,半瓶洋酒下肚,他就开始像机关枪一样昏着脑袋说个没停了,我听得感觉有些无聊,自己也有点不胜酒力,便掏出手机看了看。

“那个滴滴佬真好搞定!还是伟哥你点子多!当时和他说私了,说多几句就我们说啥他听啥了,再一回头说他讹人,他就慌了,他又什么证据都没留,什么知识都不懂,觉得私了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就怕了,一怕赔了更多!哈哈哈哈!”酷哥一边大笑一边拍掌。

我心头一惊,只是用看手机掩盖心里的惊讶,接着,我便听到了温伟的声音,虽然我没有抬头看他的脸,但我能从声音判断他是面不改色的:“谁让他撞了我们?这是他应得的教训,要怪就怪自己无知吧。”

“对了伟哥,你不是快结婚了吗?怎么还能出来喝酒泡吧?嫂子不管吗?”另外一个朋友问。

“没啥好管的,哈哈。”温伟淡淡的笑了笑。“毕竟我们是从小到大都认识的同班同学,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最重要的是,我们相互信任着对方。”

“那你应该也认识吧。”一旁的酷哥或许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便问我。

“当然认识,吴庆,你还记得吧。”温伟代替我回答,依然面不改色。

听到这个名字,我感觉一股血直冲天灵,仿佛五雷轰顶,脑袋昏昏沉沉的,也开始有些胸闷气短,但我还是稳住身形,尽量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有点印象。”

“你们咋在一块的呀?”酷哥有点好奇。

“我们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小时候,其实就已经互有情愫了,只不过那时候都还太年轻,不懂事,不懂得珍惜,所以我们的爱情之花没有结果。我回国后,在同学聚会上我们再次相遇,于是就再续前缘了,我们都已经历经岁月的洗礼变成了更好的人,这一次,我们绝对不会轻易松手了。”温伟的声音很柔很平缓,就像在说一个浪漫的传说。

等一下,他才回国多久啊?半年都没有吧?我脑子里带着这样的疑惑,但我不敢发问。但这个疑问酷哥也有:“你们才重新联系多久?”

“感情在于质量而不在于时长,这是我的看法,你同意吗?”温伟微笑着。

“我被你说服了。”酷哥鼓起掌。

“太幸福了。”

“祝贺你们啊,修成正果。”

……

我悄悄环视一圈,所有人脸上都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哦不,有一个例外,是易正,他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表情,真是个怪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依然意犹未尽的在喝酒聊天,我却有点体力不支了,我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支撑我的很多行动。就在这时候,易正开口了:“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老易,你都没喝酒!累啥?”酷哥舌头打结一般说。

“我开车来的,哪敢喝酒啊。我习惯早睡了,一到点就累。”接着,他喊我名字“你也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好,好啊,谢谢正哥。各位,下次见……”我昏着脑袋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他连忙一把扶住我,带着我往外面的停车场走去。

突然,温伟喊住我和易正。

“我的婚礼日期是X月X日,良辰吉日!请柬到时候会发的,记得一定要来噢!”他脸上还是挂着温暖阳光的笑容,他说的没错,我后来看了老黄历:宜嫁娶,忌丧葬。

我们离开后,易正向我问了地址,车开了一小会儿后,易正突然开口了。

“我认识你。”

“你当然认识我呀,刚才我们认识的。”我一头雾水。

“我是说,之前我就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

“知道你小时候被温伟欺负,后来被关进厕所一晚上。”

“你说什么!?”巨大的震惊让我的酒醒了一半,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居然从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人口中说出,我感觉这简直是一种耻辱!如果我坐在副驾,我一定会扑过去让他闭嘴。

易正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对,车子缓缓停在路边:“你先冷静,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这些事情。”

“告诉我什么?”我吼道。

“你总有义务知道温伟和吴庆的事情吧!”他也对我吼出来,但那分明更像是恳求。

我沉默下来,看着他,等候他的发言。

“说来话长,所以我长话短说:我和温伟是高中同班同学,关系本来挺好的,他对谁都很热情,很阳光开朗,积极向上。在我们班乃至我们年级都是人气很高的一个人。”

“后来有一次,我和我另外一个朋友聊天,提到了温伟,他立刻脸色就变了,他说,他就是温伟的小学和初中同学,XX小学X班和XX中学X班的,叫……,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摇摇头。

“问题不大。反正,他就和我说温伟这个人心怀鬼胎,不是好人,然后告诉我他小学的时候经常以折磨他人为乐,比如把人拖在地上,还有起难听的外号到处传,听说还会哄骗其他孩子做危险的举动,或者是故意整人,之前他就躲在灌木丛突然冲出来吓唬一个正在骑自行车下坡的孩子,那孩子怕撞到人赶紧躲闪,没想到翻车了,直接摔断了胳膊!还有据说是骗一个跳沙坑的孩子老师来了,让他一下泄了气把胳膊摔断了,总之,那些家境不好或者比较胆小怕事的小孩会给他变着法子欺负!后来初中还把以前打过他的人关厕所里关了一晚,第二天出来人就不正常了。反正他家有钱有势,他爹是个活阎王,他娘是个泼妇,没人敢招惹。当然,他爹娘也都是混蛋,都是一言不合就吵架打架的主儿,他小时候也没少挨打。”

“那你为什么知道我就是被他关进厕所的人?”我忍不住插嘴,心里也暗暗发毛,原来不止我一个受害者吗?

“因为他小学初中的那些跟班在和我见面时,也有提到这些事情,把这个说得跟什么英雄传奇一样,温伟呢?也就是笑笑,说什么,那只是开玩笑,那只是不懂事,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必要放在心上。我说实话,我没感觉他有什么悔改之心,所以我也对他这个人相当失望,基本不想见他了。我也有小几年没见过他了,这次是他说他回国了非喊我,我实在受不了他,就勉强出来了。没想到见面遇到你,听他开始喋喋不休介绍什么小学初中同学过得日子很难过,我就心里有底了,没想到确实是你!他就是把你当谈资显摆自己多仗义你没发现吗?为什么你会日子难过他敢说吗?他心里没数吗?”

他继续说“还有吴庆的事情。其实你被关厕所之后,学校里还是引起了一定的波动,很多人都私下传温伟的恶行,吴庆为了撇清关系,立刻就和温伟分了。至于他们为什么现在又在一块了,因为我家也是干部家庭,所以我还真知道一点,吴庆她爹现在是地方一把手,经常和一些商人拉拉扯扯,其实我们干部圈子里也有一些她爹不好的传言,但没有确凿证据,其中她爹和温伟他爹就来往很密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

我听易正说了很多,很多……

“总之要我看,他就是想拿你作为自己的陪衬,显示自己这个公子哥是个多好的人,他只把你当成工具,你还是注意点好,这家伙他……其实之前也有人怀疑过,他是不是心理不正常。”易正严肃地警告我。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我笑着和易正道谢并告别他。

我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走在空旷的大街上,仰天狂笑。

欺骗,欺骗,欺骗……一切都只是欺骗吗?

可是,我一个时日无多的人,除了相信温伟外,还能做什么呢?——毕竟,带着爱离去,总好过怀着仇恨死去吧!“爱你们的仇敌!”我没什么别的什么可以选择了。

在婚礼前一周,我收到了请柬,而我也带着礼物登门拜访温伟,温伟还算热情的招待了我,而吴庆见到我便立刻进了房间关上门,果然最后还是不想见我吗?虽然有点尴尬,但也无所谓了。温伟嘛,也只是客客气气的和我聊家常,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此刻我感觉他的一切热情都是那么刻意做作。

不愿意呆太久的我见时候差不多了,正想起身告辞,突然打了个喷嚏。

“等一下,你家怎么有猫毛啊?好像没看到你家养猫呀?”以前有个工友很喜欢猫,在自己出租屋里就养了猫,只是可惜后来回老家了,猫也被他带走了,我很爱和猫玩,只是偏偏容易对猫毛敏感打喷嚏,所以我一下就能分辨出这是猫毛。

“没啥没啥,之前朋友带过来的。”他不以为然。

“我上个厕所就走。”我一边说,一边往洗手间大步流星走去,我实在不想在这里待久一点了。

“别去那边那个!”他突然提高音量,几乎是叫出来一样,然后可能是觉得有些失态,连忙笑着说“那个坑堵了,还没修呢,你去二楼的吧。”

有没有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紧张——我还是看见了,我的余光瞥见里面有一个铁笼子,地板上和笼子上是新鲜的血迹斑斑,而笼子里躺着一只失去了四肢、已经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猫,正绝望的看着我,它的眼神让我心头一惊,我被电棍电晕前看到吴庆的笑容时,或许就是这样的眼神吧。只不过,我看到这样的眼神,心中是恐惧和怜悯,而有的人看到这样的眼神,心中居然是满足和快乐。

我默不作声,就当没看见一般,在二楼上了厕所,随后便匆忙离开。只是出门走了一段路后,我才发现我把充电宝落在了温伟家里,便连忙跑回去按门铃,开门的是吴庆,看得出她很不情愿。开了门,也只是看着我不说话,或许是在等我说出为什么回来的理由。

“我充电宝落下了。”我打破沉默。

“哪个是你的,你进来看看吧。”吴庆的声音冷冰冰的。我也不在乎什么,直接走到沙发边上,翻了一下,发现充电宝正好被一个枕头压住。我不愿逗留太久,拿起来转头正要走,忽然,一楼厕所的门打开,温伟的脸上挂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走了出来,看到我那一瞬间,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句话也没说,或者说,说不出来。

“我充电宝落下了,拿到就走,再见啦,不打扰你们。”我的目光注意到他右手那个带血的榔头,但还是不动声色,赶紧告辞——那只猫的命运,我想不必多言。至于吴庆,还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难道她也习惯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温伟的行为?

走到大街上,我只是一直在呆滞的苦笑。

一样,一样,完全一样!他虐待完那只猫的笑容,和折磨我时的笑容完全一样!

我只是不停在笑,像是笑自己的愚蠢和天真,我居然真的相信这个人会改变!不,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温伟不会变!

那我呢?我就活该失去所有重要的人然后凄凉孤独而死?温伟恶贯满盈却能享尽荣华富贵拥有幸福美满虚伪的以我们工人的血汗为生?凭什么!不是说因果报应如影随形吗?操你妈的老天爷!我心里把所有神明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你们也收了温伟的黑心钱吗?

可是突然我想到了什么,心中释怀了,忍不住狂笑起来。

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报应,是可以人为制造的。

四月旗帜
立足人民群众,服务工农学兵,关注社会现实,热心文艺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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