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婚礼上的枪声》中篇

文化   2024-12-05 09:00  

(中)

作者:齐风

奶奶的葬礼结束后,父母单独找到了我,塞给我一沓钱,后来我数了下,有一万。他们抓着我的手,给了我许多句叮嘱,我却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因为那分明是在告诉我:“以后独自生活就好了,不要再来找我们了,也算是为了你弟弟好。”

对的,我有一个弟弟,是父母在城里打工时生的孩子,他和我不一样,读书天赋很好,如果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在他要上小学的那一年,我却得了重度抑郁症住进了精神病院,花了家里一大笔积蓄,使他只能接近入学去普通的小学,没能塞钱走关系去市里的好小学,现在,一眨眼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好在他凭着自己的学习天赋在城里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经常是年级前几,他很有可能是我们家族这么多代来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或许是重点大学——这都是父母告诉我的。

“我明白了,爸妈,我不会耽误弟弟的学业的。”我苦涩的笑笑,拿走了钱,一个人坐在殡仪馆外面发呆。

十年,十年……整整十年!

自从被关进厕所一晚后,第二天,我的情绪就失控了,我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很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我休学了一年,这一年,我每天都在饱受着精神的摧残,每到夜深人静时,我就能感受到痛苦像一条恶犬一样在撕咬着我的心灵,无边无际的恐惧感把我吞没。

长达一年的休学期结束后,我终于“重返校园”了,事实上,重返了什么呢?我在这里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了,而我也学不进去,干脆自愿签下“放弃中考说明”,早早的安排好了去了一个很出名的中专读书——但是是恶名。

这里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学习可言了,来到这里的,大多数是不学无术的混子,那种有毒有害的氛围侵蚀着每一个人,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虽然烟味和酒味其实都挺恶心的,但大家都以此为乐,我也就跟着如此吧,这人生不也很恶心吗?我不也是慢慢的就习惯了吗?

讽刺的是,这里倒是没人欺负我,因为我在精神病院呆过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回事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谱,大家反而害怕我“小心点,他是精神病,别惹他,他杀人不犯法”,当然也不会亲近我就是了,也好,怕我好过欺负我,我也就独来独往过日子了。在这里我就干两件事:闷头学技术、学抽烟喝酒打游戏。

这一时期,我迷上了宗教,无论是教堂、道观还是寺庙,我都会进去,或是烧香拜神,或是祷告唱歌,我还特别喜欢找神职人员聊天,无论是僧人、道长还是神父。我算信教吗?算,也不算。算,是因为我真心的会和他们聊天,去读他们送给我的经书,会在手腕上挂佛珠和脖子上挂十字架;不算,是因为有人说过“如果你什么都信,那其实你什么都不信”,或许我只不过是希望寻找什么精神寄托来填补内心的空虚罢了,至少,听他们说话,我会觉得很舒服。

只是我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相同的话:“孩子,你是有什么心事吧!”

“我曾经在初中时受到过非人的霸凌,这导致我得了精神病,休学一年,现在在上中专,我的内心无时无刻都在受着仇恨的侵袭……”

老僧告诉我:“因果报应,如影随形。从恶者必定会遭到报应的,只要你心中有佛,多行善事,自然可以福慧双增。”

道长告诉我:“道法自然,随心而行,你是怎么想的,你就怎么去做吧,不必去强求自己接受什么或者改变什么,顺其自然。”

神父告诉我:“仇恨只会生出更多的仇恨,只有爱才能制止仇恨的发生,因此,主告诉过我们:爱你们的仇敌!固然这道路许多人无法理解,但这就是主的道路。”

我一边想着,一边默默把玩念珠,擦了擦汗,离开了殡仪馆门口,朝着公交站走去,准备回厂。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也是老毛病了。

中专毕业后,什么都不懂的我只能去社会上摸爬滚打了,我这种垃圾中专毕业能有什么工作呢?我不想送快递跑外卖,也就进厂这一条路了,我先后待过很多厂子,都干不下去,有知道我进过精神病院,还会使绊子赶我走,我也懒得争什么,在哪不是卖命呢?最后几经辗转,进了个黑厂,也就是我现在呆的这个厂子,干了也有好几年了。

同人不同命,都是抽烟的,怎么我感觉我比那些老烟枪咳的还要凶?是我还没习惯吗?还是工厂环境差导致的?又或者是殡仪馆的烟灰和公路的灰尘呛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工厂环境这一点也确实是让很多人意见很大,环境差,工人也没啥防护,之前还有其他工人抗议过,闹得挺凶的,但最后都被老板用手段赶出去了,“大老板非常厉害,不要幻想和他玩手段,反正去哪里都是卖命,这里钱还多一点,咱工人忍着就好”——这是我师父说的。也是啊,要不是看在工资稍微高一点,也许很多人都不会在这里干吧。

只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咳的越来越严重了,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估计喉咙也咳破了,因为总是会咳血。

唉,师父,他离开我也已经有一年了。我坐上大巴,看向外面的天空,回想起他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

师父是猎户家庭出身,小时候就跟着父亲拿着火枪漫山遍野跑,但后来不给打猎了,只能转行学技术当工人,在这厂子干了很久,其实他也就四十岁出头,就已经给摧残的满头灰白、满脸皱纹了。师母是百货商店的店员,他们有一个女儿,现在应该已经四岁上幼儿园了吧!

师父带过很多人,但他最喜欢和我待在一块,用他的话说“你心里比所有人都干净。”无数个夜晚里,我们在大排档吃烧烤喝啤酒,谈天说地。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那虽然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的离开很仓促,我已经不记得真正的最后一面是怎样的了,但那是印象最深刻的“最后一面”:那天,我们在路边摊就着烧烤一杯一杯的喝酒,在半醉半醒间,师父开始哭诉生活不易“钱,都要钱,人活着就要钱……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师父,咱拼一拼,存多点钱,等手头宽裕了,咱就跑路。为了师娘,也为了娃娃。”我打心底里知道这厂子也是个黑心地方,不愿意多待,要不然为什么人员流动那么大?为什么工人只有我和师父几张老面孔?但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泛泛而谈说些打气的话了。

师父只是笑笑“侄儿。”这是他对我的称呼,接着,他开始说些云里雾里的话“我是跑不了了,你还是可以的,快点走吧,我家的钱,其实也不用担心。”

我大惑不解,但他也不愿意解释更多,只是岔开话题“喝酒吧!”便举瓶痛饮猛灌。

接着,他把酒瓶沉沉磕在桌面,开始回忆往事,嘴角开始浮现出一丝笑容:“我昨晚梦到小时候跟我爹打猎了,我枪法老准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动的,静的,我一出手那就肯定有。枪这个东西啊,是猎户的命,我当不了猎户了,但我不想丢掉猎户的命……”那笑容逐渐又凝固住了。

突然,他一扫颓废与昏沉,严肃地看向我,开口了。

“侄儿,我知道,这手艺没有用了,禁止打猎,禁止持械,这已经是没有用的手艺了。但是,我想留下猎户的命,即使我不在了,猎户的命代替我还能留在这个世界上。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把全部手艺都交给你了,其实并不是,还有最后这一项本领我没交给你——你,愿意学吗?”

沉默,沉默,沉默……

面对他平静中夹杂着紧张的目光,也许是出于感恩,我点了点头。

……

“砰!!!!”

一声巨响把我从白日梦中震醒。我本来以为那是我回忆中在师父指导下做好火枪后试枪的枪声,但不是——从殡仪馆回厂子要在某大学站这里转一班车,这所大学靠着海,所以我在下车后,就一直盯着远处的海天一色失神,竟然沉浸在回忆中,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我回头看向马路,撞车了,好家伙,一辆保时捷和一辆比亚迪。保时捷司机是一个打扮潮流、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气势汹汹,比亚迪的司机是一个看起来唯唯诺诺、憨厚老实的中年汉子。

“你变什么道啊!我问你变啥道?”年轻人火气很大。

“老板……对不起啊……我,我着急转弯。”汉子满头大汗,低着头不敢看年轻人。“我会赔你的。”

可能是汉子的神态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年轻人的语气突然开始变得玩味:“哈哈……你还疲劳驾驶啊?开车拉客还疲劳驾驶?”

汉子很明显是被说中了,低头连声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就会认的!”

“对不起有用吗?这车你赔的起吗……”

副驾的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衬衫西裤,甚至可以称得上风度翩翩的青年,他拍了几张照片后,走了上去“大家都稍安勿躁。”

“伟哥。”那年轻人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司机大哥对不起,你没事吧,没伤到哪里吧。”那个叫伟哥的人一上来先对中年汉子嘘寒问暖。

“我,我,我没事……”汉子懵了,或许是没想到会有人这样问候他。

“也不是很严重嘛,没必要大惊小怪。”伟哥的语气轻描淡写“大哥,你是跑滴滴的,很辛苦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开车嘛,磕磕碰碰,也正常。”他一边说,一边拍拍年轻人的肩膀“我和朋友出去玩,你呢,也要送客人,我们都赶时间,对不对?”

“是的,是的。”中年汉子连连点头。

“既然这样,咱们私了吧!车子磕磕碰碰,有保险,没什么麻烦的,私了节省大家时间嘛,要是交警来了,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回头扯上什么法律规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更麻烦,你说是不是?”伟哥满脸笑容,又拍了拍那年轻人肩膀“我这哥们,车磕碰了心里不痛快而已,小事,车子是铁皮而已,人没事就行,不痛快是吧?晚上吃饭喝酒唱K,全场消费我包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老板,谢谢,谢谢您!撞车这事情,咱都不愿意,我就一下岗工人,我哪里懂什么法律啊!老板,您真是大善人!”司机的声音带着哭腔,一边鞠躬一边感激着。

“大哥,你就给我哥们五百,表示有心就行了,我给你五千,你赚钱不容易,我们倒是无所谓。”

“谢谢!太谢谢您了!”

……

我没有继续留下来看热闹,而是匆忙转身跑开,冷汗直冒。

那个“伟哥”,越看越像温伟!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剧烈咳嗽着,感觉肺都要炸了,我的体能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相貌很像,年龄可能也对上了,地域嘛……也是本地。

难道真的是他?难道真的是他!?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只是越咳越凶。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哇!”

我的肺是撕裂的痛苦,一股莫名的感觉夹杂着怪味涌了上来,接着,触目惊心的一幕发生了——我居然呕出来了一大滩血!莫名的恐惧感直冲天灵,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下,我感觉浑身乏力,眼前一片漆黑……

再醒来,我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我并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把我送过来并垫付医药费,这是我一辈子都解不开的谜团,但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肺癌晚期。

师父,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

师父是哪一天离开工厂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是一个很热的日子,可能是七月份吧。

我一直到中午才发现他不在的,当我纳闷为什么一上午见不到他,以为他不舒服,去他宿舍找他时,发现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床铺。

我给他发信息,半天才回复,也只是简单的“凌晨赶火车,走的比较急,以后回老家了。”

“师父,你回去做什么工作?”

“再看吧。”

我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我问过了许多工友,但都不知道他唐突离去的事情“咋那么突然呢?”

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找人事主管,主管也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也没说啥,就是不想干就走了。”面对我一再追问时,主管更是面有愠色“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是主管我是主管?”

我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决定来一次“冒险”的行动去探索真相。

我知道师父是哪里人,他不止一次和我说过自己老家在哪,但那也仅限于县,具体是哪个镇哪条村?完全无从得知。而问他,他也不回复我,只是说“没啥事不用来找我”这样的话。

我只能又觍着脸去找人事主管,“主管,师父带了我那么久,这么突然就辞职了,我也没咋好好回报过他,我想着顺道给他寄点特产,给他个惊喜,您手头都有员工信息档案,您行行好,告诉我成吗?”又是请喝酒又是说好话,总算是在主管口中要到了具体地址。我便请了几天假,马不停蹄地顺着地址找过去,火车、公交、小三轮……

可当我赶进院子、走进屋子时,我看到的,却是师父的黑白照片。

“肺癌晚期,他实在是受不了痛了,又不想拿钱治病……”师娘说着,忍不住潸然泪下。“大老板说了,只要我们别拿这件事出去扬,就给我们补偿,就是封口费,几十万呢。”

明白了!我明白了这一切!难怪师父说家里的钱不用担心!原来他是用命换了这么一笔巨款!为什么偏偏是师父?我明白了!这他妈的黑厂,一线工人人员流动也快,干一年的都算老员工了,只有师父和我等几个人能在这里待好几年!师父就是最老的员工,不是师父,还能是谁!?

我做不了什么,只是悄悄把本来要给师父的几千块钱放在装着糕点和水果的袋子里,留给师娘和孩子,就当是我这个徒弟仅能尽的心意了。然后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回去了。

出院回厂后没多久,有一天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你们听说了吗?大老板要来视察厂子,说是公子要来了,以后这个厂子就是公子亲自抓的了!”

“听说公子可是海归硕士,肯定可厉害了!”

“别吵吵!都严肃点!”厂长回过头训斥大声说话的工人们,突然猛地来了精神“来了来了,准备欢迎!”

我麻木的在欢迎的人群中,看着一辆迈巴赫开进工厂,我本来只想不做任何思考,麻木地跟着人群鼓掌、喊欢迎,可就在奴颜媚态的厂长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弯着腰俯下身子去打开车门那一瞬间,出来的人让我彻底愣住了。

我仿佛堕入了无间地狱。

我死也忘记不了这两个人。

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而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板着个脸,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态,环顾四周后,用下巴对着人,做作的咳嗽了两声。一个两腮无肉身材瘦弱的中年女人,耳朵上脖子上挂满了奢侈而俗气的装饰,面庞苍白得像鬼一样,明明满眼透露着强势和厉害,却还努力挤出僵硬的、自认为很亲和的笑容。

我死也不会忘记,这两个人是温伟的父母!

那么……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梳着大背头的青年走了下车,高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遮掩了他眼睛小而且眼白多看起来很凶的缺点,只是那吹火嘴还是那么明显。

这分明就是那天我见到车祸现场的“伟哥”!当时我想不起来,现在看到温伟父母,我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以及肯定,他!就是温伟!

恐惧侵蚀着我的内心,我甚至忘记了做任何动作说任何话,只是呆滞着,时间仿佛凝固住了。

温伟正在和工人们挥手问好,慢慢的,经过了我的面前,我还在呆滞着,和他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他的神情发生了变化,客气的微笑突然凝固住了,他停下脚步,看向我,神情慢慢变得惊愕,嘴巴微微张开,我可以感觉到他大概在犹豫什么,终于,他开口了:

“你是……吗?”他喊出了我的名字。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还在呆滞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沉默,沉默,沉默。

我知道,我如果说“不是,认错了”,不仅骗不了人,还会让其他人继续浮想联翩,怀疑我和温伟有什么关系,然后当“挖掘机”挖隐私或者是嚼舌根,搞得非议和猜疑满天飞。于是,在众目睽睽下,我只能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他一把紧紧握住我的手,满脸的不可思议,像是同情,又像是惊讶,他的双眼包含深情地看着我,看他的神情,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的老同学啊。”他的声音有点低,听得出是“严肃认真说话”时才有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哽住了,半晌,才深沉地说“你,真是太受苦了!”

四月旗帜
立足人民群众,服务工农学兵,关注社会现实,热心文艺创作。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