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阿姨以自决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这是我没想到的。但是想一想这也符合她的个性。琼瑶阿姨一生相信爱情,又爱美,肯定不愿意如一把枯骨般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在苟延残喘中告别人世,现在这样子,挺好。
自从上世纪60年代以来的半个多世纪,她的小说不知影响、改变了多少人的人生。这种深入灵魂的影响力和印钞机般的钞能力可以说是后无来者,因为纸质书已经濒临灭绝,看小说的人越来越稀少。现在连AI都可以编故事了,靠写小说赚钱,难了吧?
我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在上中学的时候就看琼瑶阿姨的小说,但是到大学毕业以后基本上就没看了。我看的最后一部琼瑶作品是电视剧《还珠格格》,那时候琼瑶阿姨的创作方向已经变深情悲剧为搞笑喜剧了,但仍然跟上了时代,让满大街的男女老少为她如痴如狂。
网上骂琼瑶的人一向很多,有人骂她知三当三,有人说她的作品是毒药害了一代或几代青年。当三儿这事我曾经为她辩过。她和丈夫生活了30多年,为何在你们眼里还是“小三”?至于毒害也说得过了。上世纪70-80年代我们蒙昧无知的青春里,琼瑶小说为我们勾画了一个美仑美奂的爱情乌托邦,令很多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但这并不是乌托邦的错,而是无知的错。
事实上,琼瑶的很多小说挑战了当时社会上一些禁忌的或保守的观念。只不过时过境迁,人们已经对此无感,只把它当做批量生产的爱情故事。
琼瑶的小说我看的不多,对她的故事没有那么痴迷。但是有两个故事我印象非常深刻,值得拿出来好好说说。
【这两部作品都创作于80年代初,在那个时代,我们内地小说还是宏大叙事的天下呢。】
第一个小说叫做《失火的天堂》。女主人公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女。因水灾家园被毁,养母和兄弟姐妹都死了,被迫跟养父生活在台北的贫民窟里。她渐渐长大,越来越美丽,丧心病狂的养父强暴了她,还企图拘禁和长期占有她。她在一次反抗当中点燃了棚屋,造成大火,也揭露了养父的兽行。养父被捕入狱,她被社保局安排了一个寄养人家,改名洁舲开始了新的生活。
后来洁舲长大了,和男主相遇相爱。但是她害怕对方嫌弃自己“失贞”,绝口不提过去。不料养父出狱又来骚扰勒索她,男友知道了她“不纯洁”的过去,两人关系破裂,当男友后悔去寻找她时她已经自杀身亡。
这故事让当时天真无知的我目瞪口呆,强,奸,乱,伦,拘,禁,家暴……这都是当时的小说很少写到的在两性关系当中针对女性的暴行,琼瑶不但写了暴行,还写了女性对暴行的反抗,更揭露了以男性为中心的贞洁文化对女性的扼杀。虽然女主角非常美丽非常坚强,能够逃脱养父的魔爪,但她的生命却最终被“贞洁文化”摧毁了。在这里琼瑶代替了老师,代替了父母,给我们上了一堂女性性与爱的警示课。
【是的,仅仅是说出这样的故事,就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在当时我们只能在地摊文学中看到一些猎奇的情节,但没有人从女性的角度去讲述和批判】
另外一个故事,我当时看的毛骨悚然,但并不太明白,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有机会去思考和理解故事背后的人生悲剧。这个小说叫做《昨夜之灯》。
《昨夜之灯》讲的是女主角雪珂去参加婚礼,爱上了一位男嘉宾叶刚。也就是新娘林雨雁的前男友。两人非常相爱,但是只要她提到结婚生孩子之类的事,叶刚就立刻逃避,这让雪珂非常痛苦,后来雨雁告诉她,叶刚有遗传病会生下有遗传缺陷的孩子。但是雪珂不相信,雨雁无奈带她去看叶刚和别人生下的孩子。原作对这个见面的场景有一段很惊悚的描述,电影为了渲染效果更是拍出了恐怖片的效果。
这种遗传病当时被称作蒙古症,事实上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唐氏儿。这是我第一次在文学作品中看到天生残障的孩子,看到这些孩子给家庭给父母带来的巨大的痛苦。
记得当时看这个小说,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叶刚要自杀呢?他可以和女主角结婚,不生小孩就好了呀。
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不是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没有《昨夜之灯》狗血,但更加复杂和曲折。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们经受住了考验,没有自杀也没有崩溃,我们的孩子也已长大成人。这当然可以归功于我们勇敢坚强,但是我觉得更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整个社会比以前文明、发达,对残障群体的支持体系逐渐健全,我们和我们的孩子才能坦坦荡荡的生活在阳光下。
在40年前琼瑶写这两本小说的时代,不管生在多么富有的家庭,残障的孩子只能被关起来让他们与世隔绝,自生自灭。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12月3日是世界残疾人日。今年的主题是““增强残疾人领导力,共创包容且可持续的未来”。
领导力?!倒退30-40年你能把残疾人和领导力联系起来吗?可现在,占世界人口10%的残疾人,他们要和普通人一样享有平等的生活权力,共创未来。这是残障人士和他们的支持者努力争取的结果,也包括像琼瑶这样的小说家,向社会揭示他们的悲惨命运,让他们被看见,为他们呼吁。
每个人都知道琼瑶相信爱情宣扬爱情,但是我认为她也相信一种更广博意义上的爱和自由,相信努力可以使世界变得更美好。这种相信已经过于古典甚至落伍。但在那个时代,我们都曾如此地相信,如此地生活。
如今,我看着满屏防止吃绝户的警告和“推围城”的表演,真没觉得这个时代比过去更进步。为利益而结婚,为便宜而嫁娶,一会讲彩礼,一会搞宅斗,一会抢生娃一会打小三,这不就是琼瑶一直批判和摒弃的没有灵魂的生活,没有爱情的婚姻吗?
幸好,她已不必为此而烦心。
一生为爱而写,为爱而活,临别的时候,她还鼓励活着的人:“要勇敢,要活出强大的‘自我’,不要辜负来世间一趟!这世间,虽然不是十全十美,也有各种意外的喜怒哀乐!别错过那些属于你的精彩!”
青春不再,容颜更改,可她还是那个赫赫扬扬,永不泄气的大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