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家遗闻之八

文化   2025-01-19 00:00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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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是被猪肉的香气熏醒的。

太香了,浓郁的香味里像伸出一只柔软的大手,将她从昏沉的梦境中一点一点拖出来。她嘴角都溢出了口水。睁开眼,昏黄的油灯光正将小屋染得斑驳,窗外还是黑的。身旁尚未叠起的被褥上,铺着一套鲜红的带着条纹的新衣裳,还有插花头饰,在黄晕中闪出暖色光调。

她才七岁,见了只有过年才可能穿的戴的,眼里陡然光亮起来。外屋的嘈杂和着猪肉香涌进来,似一阵飘然的风。她依稀听见那些忙碌且热情的说话里,还有九奶、井华叔、花乳姐的声音。

九奶尖细的声音问:井华,马车备好了吗?

井华说:都在门口呢!马早就喂饱了,莫说去小赵,苟王庄都没问题!

芍药忍不住外屋的热闹,下了炕,只穿一件薄衣。九奶看见了赶紧说:先别动,穿上新衣裳再出来!

娘和花乳赶紧把她领进去,把红衣裳穿了,把脸洗了,再扎起头,插上花,芍药才又出现在灯光中,比方才俊美了不少。她看见娘流泪了,尽管偷偷地,泪花淌在脸颊如敷上的一层薄薄的油膜。自从三岁的弟弟在今春死去,她就很少看见娘的笑脸了。

爹说:先吃饭吧,上前用胳膊碰了芍药娘一下,她赶紧擦擦脸,使劲向远处舒一口气,又接着忙碌了。

芍药很快从困惑中走出来,因为眼前桌上的花花绿绿已经令她绽开笑脸:一个大猪头,两只烧鸡,一篮红皮鸡蛋,一大摞放在茶盘子上的炸鱼炸肉炸藕合。那些浓郁的香味就是从这里蓬勃开来的。一个红彤彤的木箱油光铮亮地摆在桌角,黄灿灿的锁头像一盏灯、像一颗星——她眼中的星星,也不过这么大小,闪耀着几乎一样的光亮。

芍药“呵呵”笑起来。


待一大家子吃完饭,天还未亮,东方聚起了一团团浅浅的潮红。九奶虽是小脚,但走起来麻利,将要带的东西快速数一遍后,看了看芍药爹娘,把两人的新衣服捋了又捋,说:今天会亲家,咱得亮亮堂堂的,不能给芍药丢份!芍药娘,这是好事,去了可不能哭哭啼啼的!都少说话,人家那边安排了主事的,人家咋说咱就咋做!

然后她挪搓着小脚,像划在冰面上般丝滑,转到了井华面前说:驾好你的马车,马车平稳,事才平安!又对花乳说:你就负责跟紧芍药,抓稳她,别让她乱窜乱跑!

鸡叫了头遍,他们开始动身了。井华先出来,迈着大步子去套车,接着芍药爹娘和花乳开始往车上搬东西。九奶牵着芍药最后出来,芍药抬头望着渐渐透明的天,兴奋地说:花乳姐,你看那颗星,真亮!

花乳笑着对她说:那是启明星,天就要亮啦!

芍药爹小心将芍药抱进车篷里,见芍药娘还磨磨蹭蹭地不上车,忍不住催一句:啥时候了,赶紧地,怂娘们!

九奶赶过来一把推开他,紧紧攥住了芍药娘的手。她理解她。九奶说:孩子,这是去做好事,对一家人都好!

那匹枣红马在井华的调教里发出一阵嘶鸣,村落一下子活泛起来。是呵,这是好事,他们得启程了!


目的地小赵村,离洋江不过五里路程,不紧不慢地走,半小时光景就差不多到。九奶专门嘱咐井华,出村前先要绕几个弯子。要围着十爷家枯黄的苇林绕一圈,喻为“金”;围着古槐绕一圈,喻为“木”;围着西湾绕一圈,喻为“水”;围着村长家冒着炊烟的房子绕一圈,喻为“火”;围着村里的土屋绕一圈,喻为“土”。“金木水火土”都有了,才能绕上去小赵的大道。井华驾车粗粗拉拉,几圈下来,扰的车篷里一干人晕头转向,芍药娘都干呕起来。

但无论车体怎么摇晃,一干人首先关注的,还是那个红木箱子。马在鸣,车在晃,唯有红木箱子被芍药爹死死压在身下稳如磐石。终于上了平坦大道,车篷里跟着稳当了,但谁也不说话,好像在执行一件极为保密的行动。小芍药躺在娘怀里,嗅着满篷子肉香依然打起了呵欠。她今天起的太早,已经生出困意了,但还是问了句:娘,这是去哪里?

九奶转过去摸摸她通红的脸蛋,说:好孩子,去走亲戚!

芍药继续问:哪个亲戚?

又一阵子沉默,好像没人愿意碰触这个话题。芍药爹点上卷烟,刺鼻的烟气蔓延开来。花乳厌烦地摆手扇扇烟气,但无济于事,干脆捂着鼻子从篷子里钻出来,坐在赶车的井华旁,清新臻凉的空气迎面扑来。大道两边的田野,丰收的金黄渐褪,深秋的寂寥正盛,无边的空旷反而给人心旷神怡的错觉。偶尔经过几棵挂着残叶的槐树、榆树,或掠过几处高高低低的坟头,或擦过行走的熟人,向前望去,薄薄的雾霭里,小赵村模糊的轮廓已然隐现出来。

花乳和井华拉了一些鸡毛蒜皮后,问道:光知道去给芍药定娃娃亲,也不知道那孩子咋样?

井华用鞭子轻轻捋着马尾,乐呵呵地说:大闺女家的,乱打听啥!

说说嘛叔,九奶的嘴可严实了,啥也不说。

嗨,这哪是去定娃娃亲呢,井华裹了裹衣裳,压低声音说:上个月九奶从邻村找了个会算命的瞎子,给芍药一家算了算,说这个小芍药呀,克弟克妹呢!

纯粹胡说,这都信?

为啥不信?去年,芍药四岁的妹妹病死了;今年,三岁的弟弟又病死了。芍药她娘都快急疯了……

一阵急风掠过,吹起几片干黄的树叶在空中旋转。枣红马受到惊吓似的,蹄步明显急促起来。

但整个马车总体还是平稳的。

那个瞎子算出小赵村一家杨姓人家,二小子的八字硬,能压住芍药的邪劲,这不就有了定娃娃亲一说。你看九奶专门让买的红木箱子,我听说就是专门装芍药“邪气”的,作用大着呢!

花乳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天方夜谭。那个乖巧又懂事的小芍药啊,怎么成了“邪神”了?但井华说的事情,就在眼前上演着啊,你看这条大道,越走越宽、越走越平,距离小赵村是越来越近了。


太阳已经温热起来,树枝或落叶上的露水未净,竟然让村落闪出星花似的光。人也不少,这里一簇,那里一群,都露着笑脸指指划划,这里的动静显然比洋江要大。但一样没有吹鼓手,也不摆亲朋的宴席,那是多年后结婚时才有的程序。马车在一户低矮的院落门口停住了,其貌不扬的老杨夫妇领着两个穿着干净绿褂的儿子在门口谦卑候着。能看出来,这是一家并不富裕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脸上挂着诚实的笑,这些笑或许是发自肺腑的,因为村里一些贫穷家庭,儿子找不到媳妇的也不在少数。

芍药娘偷偷掀起篷布看了看二小子,他和芍药同岁,衣服是新的,脸上脖子上的黑泥依稀可见,人也不见得灵透,心就凉了半截。她搂着还没睡醒的芍药又流泪了,迟迟不肯下车。

九奶有些急了,过去数落几句,喊醒芍药,先把娘俩衣裳整理整理;芍药爹不含糊,早就利索地跳下去了。自开始有这个想法,他就坚定地等待这天到来,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家里谁都能倒下,唯独他不能。

老杨夫妇像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和依次下车的人拱手作揖,然后傻笑。这边主事的,是个留着白须的瘦长老头,和温润矮胖的九奶形成鲜明对比,但都带出一股飘然世外的仙气。熙熙攘攘中,主事的吆喝着把九奶一行领进屋里。花乳紧紧攥着芍药手不撒,二小子像提前知道了什么,一直围着芍药转,还伸手摆弄芍药头顶的插花,被花乳不客气地呵斥几句,勾出四周稀稀拉拉的笑声。

土坯房不大,家具也简单,但墙上贴着鲜红的娃娃画,锅里飘出不甚油腻的肉香。坐在正堂桌旁的,是个眼睛快睁不开的老太太,梳着干净的发髻,一身深黑色的绒布衣裳,小脚比九奶的还精致。九奶安排井华把带来的东西放下,专门将红木箱子放在炕头。待双方都落座了,主事的站起来咳嗽一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和九奶同样尖细的嗓子说:今天大喜的日子,你们来了实在是好!好!他九奶奶,这两个娃娃定亲,不太懂大人那一套,咱就不搞多么繁琐的仪式了,刚才都交换了定亲信物和礼品,双方大人在场,咱就算订下了!以后的礼节,孩子大了再补上。你说呢九奶?

是这个理!九奶脸笑成了花,顺势摸了摸身边二小子的头,说:这孩子多结实,以后保准是个能干的主!这门亲事错不了!

九奶不说话了,瞪圆眼看着主事的,屋内瞬时安静下来,就连一直玩耍打斗的孩子也都消停下来。芍药娘搂紧了芍药,那边亲家母也将二小子叫过去,眼神忽地凝重起来。沉默制造出的光景,让屋里的摆设像极了一幅黑白水彩画。他们都在安静地等待某一特殊时刻的到来,从而赋予这场娃娃亲以不同寻常的意义。

终于,主事的说话了,九奶才长出一口气。主事的说:让孩子跟我来西屋吧,他九奶奶,把箱子一并搬过来。芍药爹赶紧抱起箱子,他的脸色依然酱红,空空的箱子在他怀里却沉重无比,几乎使足了力气才蹒跚到了西屋。

西屋原来是个库房,拾掇出一个大空间,只摆一张红木桌,桌上燃起两根红蜡烛。芍药爹将箱子放在桌上后也出去了,芍药见状喊他:爹,俺有点害怕。

别怕,听爷爷的,让干啥干啥!九奶趴在窗户上回应着。她和芍药娘、花乳都贴在窗户上,眼睛盯着里面一动不动。

芍药爹也将头伸了过去。

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主事的一个动作,把芍药变没了,或变进了箱子里。时间凝固成了伏在他们额头、脖颈和手心里的汗液,他们一会头皮发紧,一会喉咙发痒,一会双腮发木,但都咬着牙不敢眨眼。他们背后就是一些轻松写意的笑,没有经历他们的故事,是无法体会出西屋里任何细微声响,都会像炮弹一样在他们心中爆出惊魂动魄的巨响。

芍药娘的腿已经控制不住地打颤了。

但他们的顾虑是多余的,主事的甚至都没怎么走动,只是让两个孩子并肩站着,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对着芍药在空中抓一把,接着冲箱子投过去,然后把箱子锁死了,“倏”一下拔出了黑黝黝的钥匙。他们看见主事的亦露出轻松写意的笑,和背后那些渐渐杂乱的笑串起来,似一阵风,一下子捅开了门。芍药先跑出来,芍药娘一下子抱起来左看右看,生怕少了鼻子眼的;二小子也跟着出来,看他们一眼不说话,一副木讷的表情,直接窜到槐树下和孩童玩耍了。

箱子!箱子!九奶喊着,芍药爹才如梦方醒,冲进屋里把箱子抱起来。此刻他挂满汗珠的黝黑的脸上,肉皮从紧绷变作松弛,汗滴终于痛快地落在了地上。

九奶嘱咐:千万别忘了带走!

主事的捋着胡须,拿着钥匙晃晃说:钥匙放这里,你们就安心回去,保管不会再出事了!等到结婚时候,箱子当陪嫁带来,这边一开锁,任他什么邪气,全都驱除干净,还个朗朗乾坤!


吃结亲饭的时候,只有九奶和主事的痛快聊着,其他人都闷着头,时间过得相当快。芍药爹酒也推辞了,巴不得赶紧吃完,把箱子安全送回家。花乳边吃边向井华递眼色,意思是饭菜太差,做的味也不行,哪像大席饭?井华瞪她一眼,花乳不敢抬头了。

多吃点、多吃点,主事的用筷子指着烩菜,说罢将一块肥肉片夹起来,一口塞进干瘪的嘴里,就上一盅酒,发出“滋”的一声。

好说、好说,九奶笑眯眯地应着,几个人都举起酒盅或茶杯,以示敬意。

芍药娘的脸终于渐渐转晴了,从洋江走开,她就失魂落魄了一般,心一直是悬着的。看着四处撒欢打闹的芍药,她心里五味杂陈,但终于不会再流泪了。

她的小腹已经隆起,在这个秋季里开始孕育着春的希望。这也是一家人为何急急地来小赵“锁箱子”,他们必须倍加小心地保护好腹内小生命,再也承受不起任何闪失了。院内仍有零散的人不肯离去,见她走出来,露出善意的笑,阳光又暖滑地流淌在脸上,这让她心里渐渐堆积起好感。她期盼着在这片并不富足的盐碱地上,在这个并不富足小院里,为他们一家人开启一个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生活新景。

终于返程了,他们热情地告别,轻松地跳上马车,快速地在大道上奔驰起来。天气暖和了,九奶也坐在车头,和井华、花乳一起拉着家常,欢声笑语开始荡漾开来;车篷里只有芍药和爹娘。芍药也想去车头,被芍药娘拦住,在平安回到洋江前,她必须始终在自己眼皮底下,一刻也不能离开。芍药爹还是紧紧地压着木箱子一动不动,让人感觉到,那是比他生命都要珍贵的东西。

在车外疾驰的嘈杂和零星笑语里,她听见了自己男人久违的、深沉的的鼾声。

马车离洋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摄影  张小蕊)
作者简介:杨连峰,80后,山东利津人。在《清明》《大家》《山花》《时代文学》《青年作家》《朔方》《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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