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梅

文化 2025-01-20 00:01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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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来大连半年时间里，找到的最适合我的一家餐厅。这里面不光有爆炒羊肚，有汉堡和薯条，还有交两元钱就可以无限畅饮的雪碧和柠檬汁。我每周过来吃一次，为了体验饱腹感给我这个异乡人带来的安全感，也为了能临窗观察窗外来来去去脚步不停的人流，打发时间。

这里的人和老家的不太一样。单从气质上看，老家人带着单一明朗的地域特色，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概括，最合适不过。这里人的气质里有些杂乱的东西，透着见过世面的样子，自带一种被不同地域文化调和之后的温和与包容的样子，又是一点就着不好惹的样子。

素梅按照我们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看见我很平静，只是说：“走，我带你吃家好点儿的餐厅。”

我板着脸，没有笑。我最初来大连是想自己讨生活，没打算联系她。可是半年时间里，我四处碰壁，生活费也快用完了，我不能再和老家人要钱了，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我不忍心。从我拿定主意找素梅开始，我就没打算给她好脸，我要让她觉得愧疚，让她觉得对不起我，从来！

素梅拉我起身，带我去吃海底捞。吆，她还有车，还是“陆地巡洋舰”，是辆白棕色的轿车，里面很宽敞，全是酒红色的真皮座椅，车里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后排座上散乱地放着些高档化妆品，雅诗莱黛、神仙水、兰蔻……我刚坐到副驾驶座椅上，就听见车内自动传来，“已为您调整为最舒适的高度。”

她竟然过的那么好？！不像老家人传得那样——她在抖音直播带货，大冬天穿着裙子，在雪地里扭来扭去，叫着榜一大哥的名字，嘴里不时地喊着“谢谢我哥送来的跑车……”

食材很快端上来，我俩都没怎么吃。

“你帮我找份工作吧。我的语气冲冲的，不能在她面前输掉架势。她欠我的，不能心里没有数。她沉默一会，说：“那你明天来我公司应聘吧。”她停顿一下又说，“绝不能说我们是亲戚。”她竟然有公司？亲戚？我和你只是亲戚？当时我憋着一股气，我现在可怜是暂时的，我要挣大钱，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让她后悔，后悔没好好抚养这么聪明有出息的女儿。

我顺利进了素梅的水产公司，从跟单做起，就是订单确定后，我拿着那些订单，和厂商核对确认无误后，再验货，包装，运走。

我没敢把这些告诉奶奶，我奶最恨的就是素梅。

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次，就是素梅披头散发地站在厂区宿舍楼旁的八角花坛上演讲一般：“我要离开这个穷地方，不能再这么耗下去，我要挣大钱，等我发达了，挨家挨户给大家发钱，让我们这些下岗职工都过上好日子。”

我奶骂她：“你就作吧，别吓着孩子！要走你自己走！”

我偎在我奶怀里，盯着素梅，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现在她又要弃我而去。

后来，我爸不放心素梅独自出远门，陪着她一起闯大连。两年后，我爸和素梅离了婚，回到老家，和县城一个比他小六岁带着一个女儿的女人重组了家庭。这期间的细节我不清楚，我奶不让问，我也不想知道。

只是，每当我爸和那个女人回来的时候，我奶就让我去厂区小卖部躲一躲，“孩子委屈你了，你爸成个家不容易，咱家得留个后啊。”后来，我才听说，我爸和那个女人结婚的时候，只说自己有过短暂婚史，没说有我这个拖油瓶。

转眼我来素梅的公司已经一年多了，我俩的关系一直没有露馅。在工作上，尽管我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可还是犯了错误。有笔济南客户的订单是我全权安排发货的，在最后关头，发错了地址，发到了深圳，造成客户的损失。素梅对着销售部经理肖丽丽和我破口大骂，最后，对肖丽丽说：“不想做，滚蛋！”又转头对我说：“还有你！”

这要搁从前，我会质问她，一个丢弃自己孩子的母亲，有什么资格骂他人？！我要让她羞愧，让她抱憾，让她无地自容。而现在的我，却没有勇气了。到底，我目前的一切，是从她那儿讨来的。我还没有练就出能反身质问她的本领来，只好先忍下来。

下班后，肖丽丽说：“走，喝点去，俩倒霉蛋。”我爽快地答应了。我一直在寻觅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合适的人，能给我讲讲素梅在大连这些年的故事。

我想拼凑起我不熟悉她的那一部分。

素梅刚来大连的时候，先在青泥洼桥步行街卖些乱七八糟的书籍

《女人的弱点》《夜场那些事》《如何让男人喜欢你》《暴富秘诀十条》，大伙儿都笑话她。

后来，她做房屋中介，哪知油滑的房客拿假镯子假链子当押金，用假身份证登记入住信息。逾期不见交房租，一看，早已人去楼空，还把出租房里的简易家具也给顺走了。干房产中介那几年，素梅没有挣到钱，只能勉强养活自己。

后来，她又在网上养猪，是一种融资游戏。八十块钱买一小猪仔，网上一天三顿给猪仔喂食喂水，病了还有宠物医院，养一个周，再五百块钱卖出去。再后来，她又在网上挖比特币，也是当时新鲜的玩意，听说这次她挣了一大笔。素梅挣巧钱挣红了眼，她把所有的积蓄都压在一个叫“点点宝”的高利息融资平台上，想再大赚一笔。不料这次老板跑路了，所有投资者血本无归，素梅几乎倾家荡产。

这个女人竟然没有颓废，她又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另一个挣钱的机会。

当时，抖音直播带货刚刚兴起，她勇敢地也可以说鲁莽地打开了加号键，开始在直播间卖货，化妆品、洗衣液、儿童玩具……连续一个月，直播间里的人少的可怜，买的人就更少，怎么办？她开始卖男人的内裤，拿着不同款式的男士内裤在镜头前晃来晃去，以此吸引流量。

也许肖丽丽今天太伤心，也许醉意朦胧壮了她的胆，她开始出言不逊。你知道这个S女人，怎么直播卖货吗？说的那些浪话，没法听。

“家人们，我家内裤用的高弹冰丝面料，不勒大腿，不勒腰，关键还能给你护好小宝宝，鸟大鸟小，都能兜好；透气性还好，不让哥哥的弟弟闷骚……”

弹窗飘：多透气？

“放屁不分叉，各走各的道。”

弹窗飘：这娘们真骚、真给爹妈长脸、人要脸树要皮……

很快，她的粉丝就涨到十万＋，有流量就有受益。直播三个月，你猜怎么着，她愣是把亏的钱又挣了回来，听说还翻了好几翻。于是，干起了这家水产公司。

我试探地问，素梅就没想找个条件好的男人嫁了，过舒坦的日子吗，非要这么折腾吗。

肖丽丽接着说，有一次，我们公司搞团建，素梅喝多了，说在她第一次来潮的时候，就暗下决心，这辈子只跟一个男人好。她还说，老家有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她要让女儿过上好日子，让全厂区的人都因为她素梅过上好日子。

你说，一个离婚丢弃女儿的妈妈，怎么有脸说这话？听说她女儿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同龄女孩都已经上大学了。可是，素梅自有她的一套理论：这世道，孩子上大学又能怎么样，毕业还不是失业，男生送外卖，女生干直播，男生送外卖累了看看直播，女生直播累了点点外卖。等我女儿长大后，我直接把公司送给她，让女儿一步跨越阶层，实现财富自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总之，没人听她这些醉话就是了。

那天，我和肖丽丽都喝多了，烂泥一般，喝到餐馆打烊，喝到连服务员都鄙视我们。我说，肖丽丽你今天说的真好，骂得也好！不过……不过……来来来，让我抽你一巴掌。

肖丽丽嘴巴微张，舌头变得无比笨重，每一个字从她嘴里吐出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我……我跟你说……我俩……同命相怜……只要你高兴……你……你随便抽。”她含糊不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尾音还打着颤，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无意义的嘟囔。

我狠狠地抽了肖丽丽一巴掌，又拿起肖丽丽的手在我脸上乱抽一通。我多少有些后悔和肖丽丽的相聚。

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朦胧中，奶奶坐在旧厂区门口那张藤椅上，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手中拿着她总是不离身的蒲扇，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扇着。爸爸揽着妈妈，妈妈穿着厂区女人都穿的浅蓝色工装，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从鬓角滑落，随意地贴在脸颊边。她温柔地看着我，眼中满是爱意。

（摄影张小蕊）

作者简介：丫头，大连人，九零后，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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