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散步第一张图
很静。
阳光在窗外却很热闹。
我好像天然就习惯了这种静。
但我又完全没有印象自己这种习惯是从何而来的,或许是小时候自己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
是了,想起来了。那也是一些阳光很亮的日子,时间也流动得很缓慢,相比起来,知了们的声声鸣叫倒显得太快了。
那是我还保有一些记忆的中学时代,残酷高考年之前的难得几年,还能够做做梦、发发呆,浪费浪费生命。
鸟鸣山更幽。
有一傍晚,我和儿子沿着马路散步。我说:为什么这边的车开在路上,噪音特别大?儿子答:因为环境太安静了。
原来,在成都,我们早已习惯了被各种噪音充满的环境,以至于将自己扔到这地广人稀之处时,容易产生一切都比声音的传播更快的错觉。
今天早上跑休,于是早餐后散步去探索新的步道与丛林。带劲地走着,东张西望,双脚轻快。拍了照片发给还没有睡觉的妈妈,告诉她:
我从上飞机那天起就穿着你给我的这双鞋,虽然有点轻,但舒服得很呢!
妈妈很快回话:
你给我的新的花花鞋我还舍不得穿,旧的那双我哪天再补一补,舍不得扔。
十多年前起,我和妈妈就交换着鞋子穿,因为尺码相同,又都是瘦脚。但自从我因为长期跑步导致足弓塌陷,脚长了两码后,她只好挑一些我的鞋来穿了。
那天坐朋友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出,门一拉上那一瞬,我的心像被什么狠戳一下。母亲的身影迅速地后退,在昏暗的停车场里变得模糊。
而几个小时前,我们一家人还在附近一家不错的餐馆一起品尝美食。在格调很好的角落中,留下了合影。
回想这些年,从我大学毕业,到最近十年在奔五的路上前行,其实我们的生活从未远离过母亲的支撑,和中国绝大多数上一辈父母一样,她始终是我们最稳定的后盾。她包容着独生女儿的坏脾气,有再大的家庭矛盾也从不选择抛弃任何一个人,受再大委屈都是寻找解决办法而非逃避。她的世界中没有“离开”、没有“放弃”、没有“对立”,有的全是理解、化解、信任与善意。
妈妈是知青,把自己最能干活、最能吃苦的岁月交给了公社里无穷无尽的农活;后来进了工厂,也是什么工种都能干,在男同事面前也毫不逊色。这种要强的性格给她带来的是健康上的损伤——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和美尼尔氏综合症,都是无法彻底治愈、只能终生维持。
我的个性,综合了父亲与母亲两人的性格。有时候我跟妈妈坐下来聊天,她会很含蓄地指出我从我爸那里继承过来的偏执倔强以及不够耐心,随着年龄渐长,我也越来越多向内看,看到了自己性格中的种种特点。之所以说是特点这个中性词,因为任何东西都是好坏一体的,“性格缺陷”的另一面一定是某种优势。就像我从妈妈身上继承过来的要强的性格,一生爱逞强,但也总是坚韧。
小时候,我眼里的妈妈不过是家庭中个性模糊的存在,凡事都是爸爸说了算,爸爸也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可是,数十年下来,时间告诉我,这个家庭最最可靠与恒久的恰恰是妈妈,她用她几十年如一日的爱与耐心,为我的人生始终备好“护身符”。我想,一名母亲,一不强势,二不唠叨,却对女儿的一生影响至深。母亲的温柔的力量就是如此吧!
以往,偶然间,我会发现自己的言行中透露出和妈妈极为相似之处,我只当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如今有时间安静地回首,才猛然发现,这些年,我从妈妈身上学到的一些小事,才是保护我的人生安行至此的“锦囊”。
这些小事并没有让我变成成功人士,正如妈妈也只是一名普通中国女性一样,但这些小事、这些品质,始终让我保持乐观、保持坚韧,任何时候都不把自己逼到绝路。家里清贫时,她懂得将不多的钱积攒起来,日子久了,也是不小的一笔财富,这让我们可以比许多同时代的家庭提前享受技术带来的劳动力的解放。比如我在《什么是幸福?为什么我们再也难以感受幸福?》一文中提到童年时我家买得起黑白电视机和洗衣机。但有一年,妈妈从银行取了3000元出来又去菜市场买菜,被偷了,这对她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整夜睡不着。幸好爸爸极力安慰,妈妈才缓过气来。我毕业后,辗转多个城市,妈妈也跟我到不同地方生活。不管在哪儿,她总能很快交到朋友。她与朋友之间,多是关心问候,交流生活经验和健康心得。在成都,和一些因帮带孩子而认识的同龄人,维持了多年的友情,时不时会互打微信电话。但妈妈又从不将时间用在麻将广场舞上,更没有八卦嚼舌,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铁律。在生活态度上,妈妈心态永远开放,永远兴致勃勃地活得有滋有味。1992年,我家第一次去深圳。住在叔叔家,他们是宝安本地人,做的菜全是清淡口,在那个八大菜系还没有相互融合的时代,四川人对广东家常菜是非常难以接受的。我和爸爸一边克服着语言交流的障碍,一边忍受着饮食上的不适感。可是妈妈,兴致盎然地期待并品尝每一道菜,从煲的萝卜排骨汤,到白灼菜心,并认为鲜香爽口。现在的人可能很难想象,上世纪90年代初的四川人到广深地区是如何地不习惯,那种Cultural shock丝毫不亚于中国人第一次出国,走在街头满耳都是粤语,一个字都听不懂;吃饭时除了米饭能吃,其他都食之无味难以下咽。于是川人们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口若悬河地聊起“还是我们川菜好吃”。在我印象中,我在四川以外认识的四川人莫不如此。除了妈妈。这些年,无论我们旅行或居住在哪个城市,妈妈永远充满好奇心,永远没有先入为主的陈念,永远不会带有任何“川菜优越感”,而是拥抱全新的环境与生活方式。甚至,她会比我们晚辈更先一步地发现新环境里的惊喜,然后回来一一讲给我们。20年前我们在北京二环边生活,是妈妈知道天不亮时去哪儿可以买到最新鲜的河虾,去哪儿可以买到既地道还便宜的北京烤鸭,最终她得出结论:在首都生活,自己做饭,比在四川还省钱!别人是干一行,爱一行;妈妈是住一地,爱一地。一个有趣的人,总能找到让人有幸福感的细节,让生活变得活泼泼,绝不会单调无聊。叛逆年代的我,曾经嫌弃妈妈表达能力不好,有想法说不出来。如今我深深自责。我的妈妈固然不会巧言令色,但她的生活哲学,是我这一代、下一代所不及的,也是她用70多年的实践,把一个个人生锦囊缝牢收好。甚至,这次我们选择了人生大拐弯——我辞职,儿子辞校,一起来美国,一个访学,一个上公立高中——72岁的妈妈都予以全力的支持,只是偶尔温柔地表达了对我们的担忧,但却从未强硬反对。没有什么仪式,她只在日常之中,无声地传递给我,让锦囊陪伴和保护我和儿子在异国他乡继续探索,开启新的挑战。她还开心地说:“等你们安顿好了,我也过来耍,这辈子走了那么多地方,还没去过美国哩!”写到这里,我不禁觉得遗憾。想把妈妈的故事写得好一点,却感觉笔力拙涩,这是近亲情怯吗?记得今年《读库》某期的开篇文章,是作者花了若干天,让她母亲讲述了自己一生的主要经历。她母亲是一位强势的知识干部,一生坎坷,与家人的关系也比较复杂,值得记录下来。可是我的妈妈,就是中国无数最普通母亲中的一个,没有轰轰烈烈的奋斗,只有小我的忆苦思甜;没有跌宕起伏的精彩,只有琐碎的生活常识;没有功勋卓著的牺牲,只有温柔低调的付出。你,你们,绝大多数我们,应该也都有一位这样的妈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