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祥乐队人生卡卡走江湖巡演上海站,《我庄》开场,记忆拉回2014年《我庄》巡演,再到2017年混凝草音乐节,乐团化编制的生祥,尤其是引入了鼓组,乐团的声音更工业化。混凝草音乐节的秋日骄阳和此刻的台风暴雨,当时的台下人头攒头,如今在二楼远眺生祥,只几秒钟,6年过去了。混凝草音乐节后的晚上聚餐,饭罢,走向酒店的路上,生祥哼起了《上海滩》,我记得他边走边唱“浪奔浪流……”,越走越快,把其他乐队成员甩在身后,那会他刚结束了《菊花夜行军15周年》演出不久,他掩不住疲惫和骄傲或许也带着几分落寞,感慨TICC3000张票的完售,他很自豪地说我们几乎没怎么花广告费用,那种自豪和他之后在电台谈起《大佛普拉斯》配乐的兴奋如出一辙。
6年了,再见到生祥,还有吉他手大竹研,贝斯手早川澈,唢呐手黄博裕,鼓手福岛纪明因手续问题未能成行,文峰取而代之。《我庄》之后紧接着《命运像癫狗》,思绪从静水流深的记忆被强行打断,喧闹的唢呐,歌词把人拉向永丰的“中年危机”,家族纠纷和长子身份注定的躲也躲不掉的责任。台下的乐迷未必晓得永丰的本意,不过也不重要,音乐是属于耳朵的,他们的耳朵说的算。看得出来,生祥很开心,毕竟明天就可以结束巡演回家了,他是个念家的人,当然在上海见了老友以及台下乐迷的热情反应,再加上售罄的票房,他很放松地演唱了《面帕饭》《打乌子》,这些歌出自专辑《野莲出庄》,永丰用食物串联族群与个人生命史,生祥则惬意歌唱。到此刻,全场最佳的吉他手大竹研,他站在舞台的右手边,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候一样,他自诩为吉他囚徒,但你却在他的演奏中看到了一种肆意,他的身体似乎和吉他合二为一了,你越盯着他看,相信你会同意这个最低调的人是个不外露的高手。
《有无》的正式首演可能是《菊花夜行军15周年》,那时候《大佛普拉斯》还没上映,生祥在演唱会说这首歌是他给电影做的配乐,既是他第一次挑战电影配乐,也是他“第一次”(谢绝抬杠)演唱闽南歌,当时我们都没想到生祥之后的电影配乐会越做越出彩,《阳光普照》《男人和他的海》。当时听着觉得太过悲情,加上是菊花夜行军的主场,很难进入到《有无》的世界。那会你对世界还是志满意得,多少对王昭华书写的无常破败人生没多少感受,这次则很不一样。演唱前,生祥特意收敛起高兴,说下面要唱一首哀歌。这一次我是进入到《有无》的世界,毕竟你入了社会就会明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是一种多么天真的乐观,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作弊多么黑色幽默。肚财的出身已经决定了他一辈子的命运了,翻身的机会微乎其微,《有无》歌词的悲凉和生祥层层释放情绪的演唱在上海的夜晚,应和着外面的台风阵阵,《面会菜》则又把你从冰冷的虚空中拉回疗愈而温厚的现实。合唱《面会菜》的“副歌”,在啦啦啦啦啦中,突然串通到了披头士乐队的《Hey Jude》,就这样,《面会菜》一开始生祥一个人为肚财的送行曲,他在极度的黑暗中撕开一个裂缝,光照进来了;而此刻,我们千人一起发声,为一个看不见的共同体,由所有对人生波折的共情聚拢的情感在合唱中汇聚,然后随着口哨声消散,这是难忘的一刻,我们唱给自己,唱给彼此,希望说出我的故事,这样会让你们好受些。
《秀贞的菜园》是意外的惊喜。之前它只是《我庄》专辑生祥尝试布鲁斯音乐的实验。永丰写了自己满意的歌词,生祥根据歌词做了好几个版本,最终选择了布鲁斯版本。在疫情过后的世界,我听这首歌,才发自内心的觉悟永丰的良苦用心。秀贞的菜园原来是他的桃花源记,,它是永丰基于现实对人际关系组织化的一种浪漫想象:有这么一个公共场所,产后抑郁症的阿玲,失业躁郁症的阿明,在学校里适应不良的少年学生……还有种种真实存在又被忽视的群体,在这里释放着,在这里交流着,得以从焦虑和愤懑中找到出口。歌曲的后半段演出是早川澈的高光时刻,原地跳跃弹奏低音贝斯,化身八爪鱼操弄键盘,菜园于此处一片生机盎然。
重头曲《南方》,没错,其实这场我是专门来听这歌的,它是生祥单飞时刻和永丰创作出来最标志性的歌曲,可以说没有之一。永丰的歌词受启发于聂鲁达《麦哲伦的心》《夜里我突然醒来想着地球的南端》,一个虚弱的人夜晚惊醒,想起故乡,聂鲁达的智利漫歌勾起思乡永丰的复杂情绪。永丰的思乡,不是文人式的乡愁,而是一种复杂感觉的混合,那里是一个真实的美浓乡村,有他所在家族,有他的孤单童年,有他成长过程中的所有情感拉扯,椰子树,大武山,县道184,美浓的烟草……都是真实的。生祥的处理则是将沉重的乡愁予以轻逸,原版的双吉他互为主客体的演奏,像漫天飞舞的木棉花,到高潮处,生祥一通“乱扯扯…………”,如今生祥的key低而情厚,记忆和梦里的南方坠入深沉的黑色大地,南方南方远又远,南方南方近又近。在南方唱南方,生祥的演唱祛除了永丰南方诗意的意象,转而向一个更血肉和真实的南方,10年前的南方是一杯清酒,而如今的浊酒喜相逢也是另一番滋味。
《县道184》《风神125》《菊花夜行军》将演出推向另一个高潮。永丰在幕后念白,画面变成漫天星空,这些歌听了一遍又一遍,却总能在每一次的演出中都收获新的体会。初听《风神125》被阿成的“舍死归到山寮下重新做人”狠狠击中,而今听到“毋使问尔子弟做该爱归来呀”(“不要问他们为什么跑回来呀”),像是得到久违的理解和安慰。年轻气盛,即便是落魄,也是一股冲劲,舍死归乡,那样一种成人社会认为的窝囊居然也有着一种英雄主义,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多少年过去后,觉悟人生事,不如意者多,亲人免不了问你很多为什么。如果不问你那么多为什么,想必你会感激不尽。算起来,《风神125》里的阿成大概25-28岁,《菊花夜行军》里的阿成38岁,台上十多分钟,一个人的十多年就过去了。这是你之前没有意识到的现实世界的残酷。你那会可以在一分钟内脑子里过完人类上下千年的文明历史,现在你一秒一秒地感受一个活生生人的十年。阿成依旧没有成功,但阿成失败了吗?好像也很难说,唯一确定的是阿成真真切切地在活了十多年,在成败之上,还有最真实的生活,这也是《菊花夜行军》的结尾《嗷》告诉我的道理。我不喜欢把阿成的故事看成一个失败者的故事,阿成也不需要任何一个人可怜,他是有过窝囊的时刻,但当生祥唱出“就是这样”的时候,一切窝囊都烟消云散了。就是这样,没有别的了,管他什么前途,我都不在乎!就是这样,我回来了!或许他们自己都认为是失败者归乡,但有时候真理并不掌握在大多人手中。
有意思的还没有结束,《风神125》是永丰20年前于台湾经济泡沫农工返乡背景下射出的一支穿云箭,20年后居然意外地射中台下的年轻人,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经济泡沫和失业,人生南北多歧路,即便是得意一碗,失意一碗的《面帕饭》,望着活生生的失业率也会暗自伤神吧。2000年左右,想必台下的一些年轻歌迷才刚出生,而他们想不到有这么一首歌,20年前就理解了他们当下的处境。房子车子的重担,开始躺平的他们会理解“我不在乎”,好吧,在大佛普拉斯的人间净土间歇躺平也不是什么坏事。
生祥在演唱的中途,将原词的“阿丰牯”改成本次巡演的主办“拉家渡”的名字,生祥对这辆摩托车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可以在台上肆意驾驶他的车。生祥上一次大陆巡演要追溯到《我庄》,那会是宁二负责,算起来生祥和南方真的有缘,毕竟这二位也都是南方背景。《菊花夜行军》是一次壮丽的失败,阿成统领的3000支菊花,在夜晚的大棚中有多么辉煌有多么激情,在白昼的资本市场就有多卑微多落魄。鼓起勇气去做一件结局注定失败的事,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永丰和生祥当然知道故事的结尾,但他们创作和演奏这首歌的时候,失败被驱赶出了这首歌,阿成拿起了生锈的剑,去冲向看不见的命运风车,他拿剑的那刻,就是《菊花夜行军》。
演出在《跟着董事长去冲浪》中结束,乐手们各显神通,器乐联动,冲冲冲!走出南梦宫,望着排队签名的歌迷长队,生祥真的收获了很多年轻乐迷。他们真的年轻,眼中还有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来置换体内的星辰河流。最开始听生祥是因为一个人的孤独,如今听生祥是多个人的老友聚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雨停了,昏黄的路灯,有点罗曼蒂克,只是生祥的又一场演出,我们挥手告别,往各自的江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