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的,陪太太做产后检查的那天上午,等待中我在手机上读了黄灿然翻译的里尔克《杜伊诺哀歌》,开篇第一句是“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去医院起了个大早,漫长的排队,熙熙攘攘,没有任何兴致的时刻,这句话给我的昏沉划开一道裂缝。如果说做了爸爸有什么感受?那么这开篇的第一句就是个区别。做爸爸之前或更早的一个人,我会想自己最为孤独无依的时候,天使在哪里?而现在,我的第一反应是还是婴儿的宝宝在床上叫喊,是哪位天使可以听到他。他还不会说话,却以哭为自己的语言。在人群中,接着读下去。“即使他们之中有一位突然/把我拥到他胸前,我也将在他那更强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因为美不是什么/而是我们刚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开始。”
我愣住了,如果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别处,或是什么安静的角落里,现在的我可能会忍不住颤抖。里尔克走进去了那极幽微又广阔无垠的空间和时间里了,当宝宝从妈妈里面出来,医生用剪刀剪断脐带的那一刻,他降生了,我们给了他所有我们能给的祝福,而他也在瞬间被从另一个世界驱逐,这瞬间有他可以刚好承受恐怖的开始。脐带连着胎盘,在妈妈的里面,他如此汲取养分,或安稳入睡或睡饱醒来,而现在这儿断了,他来到了一个时空里,这个时空里,我和他相遇。在我体会和感受自己做了父亲之余,我还没来及的想象,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会慢慢长大,现在他还没有长大,视力还没有形成,话儿还不会说,他在挥舞小手和蹬腿的时刻,他在偶尔的打嗝和因各种原因哭喊的时刻,他在感受些什么?我无从而知,他长大后也无从而知,而里尔克说“我抑制自己,吞下深处黑暗呜咽的叫声”。
外面一切如旧,而我已经不在医院的世界里了。我也离开了里尔克,离开了杜伊诺哀歌,他们唤醒了我难以言说的感触。几天前,在给宝宝清理大便的时候,想到了坂本龙一离开世界的话语,太难了,让我走吧。后来知道大部分直肠癌患者排便都很困难,部分甚至是人造瘘口,每一次大便,都提醒着他们面对的屈辱感,而这些对小脸憋的通红的宝宝意味着什么?从最初的新生到最后的离开,一小一老,一生一死,如此,宝宝躺在床上,努力地蹬腿……我忘掉了我要做的事情,所谓的重要,都似乎不值一提了。后面的一个晚上,又是在给宝宝清理大便的时候,妈妈感慨道,给宝宝清理就不会感到恶心,给老人清理却会感到恶心。我笑着说,都会经历的,恶心也正常,不恶心反倒太假了。感到恶心,然后接着去做,这才是真实一种嘛。
想到普鲁斯特写外婆去世前,妈妈都不太敢看外婆憔悴的样子,因为妈妈要在心里保留自己妈妈最好最美的样子。这里头也是真实一种。越过那些道德和虚伪构建的面具,我们看到真实的内心,才能入了爱的门槛。夜里,梦中,梦见了从小到大养过的猫咪,它们中的大多数当然都不在这个世界了,每一只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在梦里,那种感觉很好,没有害怕,没有焦躁,我们就在一起。醒来的时候,我问了太太一个奇怪的问题:为离开的人和物难过悲伤,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爱的不够?因为爱着但又不足够,所以不能接受他们的离开,因他们的离开而痛苦。空气中有一阵沉默,这个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怎么会有答案呢?但问出来这个问题的我还需要什么答案呢?在梦里,再次相逢,不再是无限焦急手中的那个自己,天真地定了生和死的边界。小时候读过太多梦中见的故事,梦中相见,片刻欢悦,梦醒之后,意识到是梦,而不是现实,遂再次难过。这是大多数,而此时此刻,我即便梦想来,也没有再次难过,在爱里,一切都在。爱,超越生死,很多年之前就听说过这句话了,如今方才算略有领悟。这就是超越生死的一种,在丽娘还魂归来的现实世界中大圆满,如果它从头到尾只是汤显祖的一场梦呢?此刻我知道,即便是梦,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