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陈建年杭州站演出的那个晚上,我睡了一个很沉很沉的觉……
陈建年是我最欣赏的音乐人,我却几乎很少给他写过文字。或是因为过于在乎,也或是觉得心意相通无甚可写。2022年上海疫情的那三个月,唱机一遍遍播放《海洋》,从最开始的海浪声到最后太巴塱民谣中直通神灵的呼唤,你们困在一间屋子里,心却到了地图之外,还有接于土地和海洋的神灵,那种感觉毕生铭记,它是我的一个小福气,在默默保佑我度过难熬的日子。
陈建年的介绍,或许不用多说。演出结束后的签售环节,排队时候我在心里纠结是叫他陈先生还是陈井员再或是陈老师,再再或是他卑南族的名字,一直到签收合照完毕,我也没能叫出他。想来这就是生命中极为难得的体验。外人眼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小的心意传递着恩典,退休的陈井员在画有他青年时候弹吉他的卡通画毛巾上为我们的宝宝写下祝福,然后和我和妻子三人一道拉着毛巾拍了张合照。现在我还看着照片发笑,我们都很i人,但这足够美好。我们都会在生活中见到很多人,希望我们都能把福气传递给彼此。
说到演出,尽管建年的大多数歌曲一把吉他足以,顶多加些打击乐,不过乐队全阵容也是别有风味,更有力量感。陈锦胜的鼓和林志仁的贝斯组成节奏组,建年负责吉他和尤克里里,艾璇负责键盘和和声,年轻一些的姑娘余婷暄负责长笛/口风琴/口琴。演出是表演艺术也是体力活。建年大概是每唱完一首歌,要转身稍微背对舞台喝口水,吹长笛的姑娘也在演出空当去涂点润唇膏。或许是我做了老师给学生们上课,对嗓子的使用更有亲身体会,所以看到他们在舞台上如此,会有那么一种微妙的共鸣,这无关艺术,却直抵生活。
演出曲目多出自《海洋》《山有多高》《人之岛》三张专辑,建年的状态如他自我坦言,我唱的不是流行歌曲,或许有些沉闷。前半句是事实,后半句则太过谦虚了,台东和兰屿的山海,部落的生命力被召唤到这么一间演出厅,怎么会沉闷呢?他站在台上表演,想我在日常中吃饭饮茶那样,平和中有一种克制的焦虑,他还是有点担心会不会表演的不够好,他还在在刚毅质朴中有一种大勇若怯。他说起话来有时候断断续续,提醒我,汉语对他来说是外语。他在创作第一张专辑《海洋》,不同于我们理解的常见创作人那种有一个概念然后集中创作,更像是在他前半生的创作和部落音乐的精华中萃取的汇聚。建年的外公陆森宝是卑南族近代最杰出的音乐家,说音乐流淌在他们的生活和血液中不为过。林志兴写词的《乡愁》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明确地写到和唱到,在自己的故乡上燃起了乡愁,那会陷于虚无与存在主义之缝隙的我,如获至宝。建年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基层做警察,和他在电影里看到智斗匪徒的场景不一样,他面对的是日常的争执和调解。有一阵茫然后,他重拾起音乐爱好,而之后碰到苦苦支撑角头唱片的张四十三和因此结缘后来在铁花村的郑捷任,一拍而合,他们去了建年的家,捣鼓了一阵子,东海岸的生活也给他们各自的生命凭添色彩。《海洋》的诞生,不只是建年,背后还站着一个部落,南王部落,算起来他们都是一大家子。遗憾的是我毕竟还算外人,对他们的生活只能说是了解,谈不上有什么切身体会,但音乐不会说谎,音乐里的那种鲜活和相对没有包袱的感觉让我有时候觉得悠久的历史过于沉重,王朝兴衰的宏大叙事有时候抵不过长老的一句叮咛。当然他们也会遇到很多问题,像他们信奉的神明和后来传入的天主教这里面如何坦然处之,想必会是人类学家感兴趣的话题。
《海洋》的底色是明亮的,退休后的陈井员唱起这歌却听不到退休的感觉,反倒比年轻那会更阳刚。“选择在晴空万里的这一天,我背着钓竿,独自走到了东海岸”,多么简单,多么自由,第一次听这歌,直觉就告诉我不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汉人写的,因为我们已经不会用这么简单的词语直接写出来内心的感觉,总要用太多修辞来迂回。当然也有一种更接近现实的可能,就是那会建年的汉语只能写这么简单,这反倒成了一种优势。多年后在台下听这歌,没有预期的放松,倒是多了太多力量。看演出前,想的是徜徉在东海岸的闲适,观赏演出中感受到的是一种明亮,像喝陈年水仙三泡过后的醇厚,少了些香气,多了分骨感,“悠游自在的我好满足此刻的拥有”;唱《雨与你》前建年说了个故事,他说大人提到下雨难免有点沮丧,年轻的小女孩却可以在雨里很开心的玩耍。建年虽比生祥大个几岁,但我有个奇怪的直觉:生祥身体里似乎有一个愤怒的青年,建年身上有一个天真玩心的男孩。生祥在最温柔的歌里也有一根刺,建年大概唱起沉重题材的歌曲也有一种本能的逃逸,他会焦虑,但没什么困得住他。
现场听到《山有多高》是一种惊喜,尤其是中间那段堪称神来之笔的《回想曲》。建年唱“好像情郎他又回到我身边”,勇士的他也有温柔一面。结婚以后,心中有两个特别的音乐片段来表达与妻子的情感,一段是建年唱的这段。另一段是罗大佑《永远的微笑》“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巧合的这两段都算翻唱,一个是紫薇的名曲《回想曲》,一个是陈歌辛写给挚爱的曲子。若说婚后和婚前的情感状态,那是爱和自由以不同比例混杂而成的生活。家庭有点像民主,它不是最优解,也可能有一天会消失,却是目前大多数人能力所及之内最不坏的一种选择,要知道你不是活到20岁就死掉,可能是要在经过中年最后到暮年,身体的种种变化有时候比头脑风暴更直接。唱《人之岛》专辑里的歌曲时候,建年特别提到了他后来工作的兰屿,讲到他与达悟族朋友的故事。大陆的乐迷可能会被告诉台湾岛上的原住民是高山族,其实仔细区分,他们是不同的族,比如卑南族的建年去和达悟族的朋友一起参加活动,他也会有一种要融入的社恐。记得之前去台湾,有朋友特意去兰屿找过他,下次有机会我也想去兰屿看看。
《乡愁》的精彩很多,最精彩之处在中间的《美丽的稻穗》那段,陆森宝写这歌的时候,收获稻子的季节,而部落的年轻人却因为战争在外服役,回不到家乡了。时代总是在改变,“乡愁,不是在别后才涌起的吗?”,而此刻,我却不知道去往何处了,整个世界突然让人变得紧张起来,幸好还有志同道合的人儿在一起。距离我要雄心勃勃给建年写一篇长文已经好多年过去了,前几日朋友和我说,看我给生祥写的长文,看了40多分钟。我回复说,很庆幸自己写了那篇文章,也很开心让人家花了40分钟,却很值得。而建年的文章始终没有写出来,现在我在零散地写这些碎片,写到自己都不知要通往何处了。今年刚做了爸爸,儿子来到世界上,对原来的二人世界有很大冲击,妻子还在从太太到母亲身份的过渡,这里面有很多辛苦,我只能尽可能地替她分担一些,但还不够。开心的时候很开心,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乐融融;小孩子不受控制哭闹的时候,乱成一锅粥,彼此无措也是事实。记得建年退休的时候,说没能太多陪伴家人是一种遗憾。我想着这些,觉得更要珍惜目前的生活,毕竟太多人都告诉你了,目前的烦恼在以后也是一种幸福,而你坚信唯有忍耐方能得救。对生活有更多的耐心,突然间你理解了父母挂在嘴面的“吃饱了没?”“多穿点,别着凉了……”
我们在世界不同的地方,过着不同的生活,却分享着同样的情感。有时候我会把部落中出来的建年想成《白鲸》里的魁魁格,他走出自己的部落来到所谓的文明社会,会受到哪些冲击?会看到所谓文明的先进,也会对比看到人类失落的那种族群情感。个人原子化的现代社会和部落聚集的生活,他在二者之间走出来一条自己的路,而且走通了。我自己则是在乡村与都市的夹缝里走自己的路,我也在走通,不是希望有什么人追随,只是给看的人示范,人生有很多路,而且这个人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在做。这条路是什么呢?是一个警察可以写歌,是一个农民可以喝威士忌,是一个理科博士可以读波德莱尔,是一个不爱运动的人跑完了马拉松,是一颗真心可以换来另一颗真心,是“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算计不如君”……这也是我听陈建年最大的感触,和张益唐,和杰弗里.辛顿一样,他们都走了自己的路,碰到了各自的问题,但都走通了,你真的可以不将就地生活,真的!
安可曲是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太巴塱歌谣》,杭州的夜晚,建年的领唱一次比一次洪亮,他目光如炬,庄严地,像是和岁月长河里的祖先还有头顶的神明对话。我特意比对了这个现场版本和经典的《勇士与稻穗》实况版本,这么多年过去了,建年没有随着年龄渐长而进入所谓的平和期,在音乐演唱上,他越来越刚强,气也越来越足,还是有舞台焦虑的他颇有一种“壮心不已”。建年就站在那里,有着一种让山向他走来的力量,就让时间停在这里吧,让歌声一直如此唱着吧。在海洋的波浪中,群山向你走来,我闭着眼睛,想把群山的气都吸到身体里,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