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聊一首很特别的诗和诗背后的故事。这是一首道德绑架、催人赶紧去死的诗。诗人张子惠各种嘱咐赶紧死的这位,就是诗名里的叠山先生。这位叠山先生叫谢枋得,叠山是他的号。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冷僻,好像不太出名的样子是吧。但在当时,谢枋得却是特别知名的人物。谢枋得和大名鼎鼎的文天祥齐名,两人既是同科进士,又同是江西人,被人们称作“文谢二山”,可以说是当时最为耀眼的双子星。和文天祥一样,谢枋得也曾在南宋末年积极主持了多年的抗元战事,在兵败后隐居福建,曾五次拒绝元廷的征聘,坚决拒绝仕元。可一些南宋的叛臣,却不容许谢枋得这样活下来,就想逼死谢枋得。比如建行省参知政事魏天佑。魏天佑自己作为一个叛臣,却能跑来质问谢枋得:“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安仁之败,何不死?”谢枋得认认真真地表示:“程婴、公孙杵臼二人,皆忠于赵,一存孤,一死节;一死于十五年之前,一死于十五年之后。万世之下,皆不失为忠臣。”也就是说,谢枋得认为忠臣不一定非得要死。活着,也能是忠臣。这让魏天佑恼羞成怒,只能说一句:“强辞!”便动用强权和武力拿下谢枋得,将谢枋得强行送往北京。
和文天祥一样,各种怀疑、质问、责难谢枋得为什么不死的,并且要求谢枋得速死的,不仅仅有魏天佑这样的南宋叛臣,同样也有谢枋得的追随者。
就在谢枋得被魏天佑拘执北上的时候,谢枋得收到了大量弟子和友人的送别诗。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谢枋得的弟子张子惠满怀深情写的这首《送叠山先生北行》。这首诗说是送别诗,全诗却绝无惜别之情。反而是着意规劝、催促谢枋得早点死,说这是一场考验,考验您是不是“儒仙”,是不是一个舍生取义的读书人。我张子惠固然可以“屈膝甘为下”,但您谢枋得可得“高声骂向前”啊。而且,张子惠进一步强调:“此去好凭三寸舌,从来不值一文钱。到头毕竟全清节,留取芳名万古传。”意思是,强调光凭语言是没法和敌人抗争的,也是一文不值的。还是只有杀身全节,才能真正地表明自己,从而万古流传。张子惠、王炎午等人不再指望谢枋得能、文天祥能收复河山,转而只期待谢枋得们能够速死,从而让他们可以热泪盈眶、满腔热血地去写诗写文章,大唱赞歌。那么请问谢枋得、文天祥到底能不能不死?可不可以求生?谢枋得给出过答案,他认为可以。只要不让他出仕元朝,他是可以不死的,是可以当隐士的。谢枋得在《却聘书》里说:“呼我为大元游惰民者,亦可;呼我为宋顽民者,亦可;呼我为大元之逸民者,亦可。”
在《与参政魏容斋书》也说:“且问诸公,容一谢某,听其为大元闲民,于大元治道何损;杀一谢某,成其为大宋死节,于大元治道何益?”如果能让他做一个“大元游惰民”“大宋顽民”或是“大元逸民”,他也是可以选择不死的。谢枋得有这样的求生意志,非但不可耻,反而难得可贵。事实上,不管是谢枋得也好,还是文天祥也好,他们都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软肋的人,而不是一个了无挂牵、没感情的神。他们有家族,有家人,有父母、有妻儿、有兄弟,有深深的眷念,这也都可以是他们选择活下去,选择不死的重要理由之一。当初兵败之际,谢枋得就是背着老母亲一路逃亡。可最后还是被抓了,已经八十多岁的老母桂氏被抓时表示:“老妇愿得早死。”
谢枋得的妻子李氏为了逃避元兵的追捕,便带着孩子们躲藏在贵溪山里,采草木为食。后来元兵到处搜寻不到,便扬言要屠城,李氏便自行挺身而出。元兵长官见李氏貌美,便欲逼婚,李氏当日自缢而亡,另外身边的一女、二婢也都跟着自缢而死。
这还不算完,谢枋得的两个儿子熙之、定之被抓;两个弟弟君烈、君泽,和三个侄子也都惨死狱中。
至于谢枋得的兄长君禹,则是与元兵战于九江,最后不敌被斩于市。伯父徽明为当阳尉,同样与元兵血战,不敌被杀,两个孩子去抱父亲的尸体时,也被杀。谢氏一族,惨烈至此。因为谢枋得即便选择活着,也得是活在他的底线之上,即不出仕元朝,不当贰臣。可一旦有人想践踏、越过他们的原则和底线,想逼迫他们仕元,他们也都能做到大义凛然,不惜一死。对此,谢枋得很感慨:“当年集英殿下赐进士第有幸和文天祥同榜,如今又能同游地下了。”至此,谢枋得切身用自己的行为和生命,向魏天佑、张子惠等各种逼迫又质疑,歌颂又吹捧他的人证明,他们的紧张和担忧是多余的,他们的歌颂和吹捧也都是荒谬可笑的。他们的任何猜忌和赞扬,对于谢枋得,其实都是一种亵渎。
这一切,倘若用一句文天祥的诗来总结,便是: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有意思的是,明朝历史学家陈邦瞻在编撰《宋史纪事本末》时,最后一卷便叫“文谢之死”。近代演义小说家蔡东藩也在《宋史通俗演义》将文天祥、谢枋得之死视为宋亡的标志:“二人为故宋遗臣,所以并志死节。宋事至此已终。"随着文天祥、谢枋得之死,想必王炎午、张子惠等南宋热血爱国青年也都能长舒一口气:我们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亡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