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整怕的韩愈:已老实,求放过

文化   2024-08-03 17:29   重庆  


文∣ 萧十

耿直爱发言的韩愈,是经常被贬的。


一遇到事,别人都是不敢说、不愿说、不能说,“皆群臣之所未言”。但韩愈偏要说,而且往往是气盛言宜地说,无所畏避地说。


像韩愈还是正八品下的监察御史的时候,就敢跟从三品的京兆尹李实放对。


当时关中大旱,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谎称粮食大丰收,旱灾被赶跑,百姓安居乐业,齐夸唐王朝的领导。但韩愈亲自在寻访之后,发现真相却是难民流离失所,关中饿殍遍野,直接就憋了篇大招——《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


韩愈这么刚,搞得到处都是“有不悦愈者”。这也让高层专政者们普遍对韩愈感到头疼,一度“恶之”,该贬还得贬,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这样的韩愈,哪怕此后一度爬到了中书舍人这样要的朝廷要职,还获赐了绯鱼袋,也是很快就能被宰相李逢吉刻意踢出局,干脆不让韩愈参与朝政。


幸运的是,因为皇帝唐宪宗一心想要打赢“淮西之战”,最终将宰相由李逢吉换成了裴度。


裴度和韩愈是同榜进士,和韩愈很是友好。在裴度的主持下,韩愈立马就被朝廷请了回来,并当任了重要的行军司马,随同裴度出征淮西。后来李商隐就写诗夸赞韩愈在其中的表现是“行军司马智且勇”。


很快,元和十二年(817年)的秋天,随着裴度大军就将淮西成功平定,表现不错的韩愈终于晋升为刑部侍郎,次年七月又传任为兵部侍郎。可以说,坎坷半生的韩愈难得官运如此亨通,如今好不容易两任侍郎,韩愈本人也相当珍惜。


但韩愈耿直爱发言的“老毛病”,即将为他招来带来更大的灾祸。


元和十四年(819年)正月,身体欠安、精神不佳的宪宗皇帝,听说了凤翔府的法门寺有一节佛祖释迦牟尼的指骨,号称“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如今正值时机,宪宗便派使者前往凤翔迎佛骨,希望能够得到佛祖的保佑,让自己好起来。


佛骨迎到长安之后,宪宗皇帝本人先让其留大内三日,再依次恭送于京师诸寺。皇帝这一操作,顿时让整个长安城都掀起信佛狂潮。


不仅王公贵族很狂热,老百姓更是疯狂,既有各种打赏而倾家荡产的,也有各种自残而乞求供养的。以至于“老少奔波,弃其业次”,大家也都不工作了,整个长安城都颇有失控的迹象。


就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大家都很默契的保持沉默之际,对群臣的不作为也感到“臣实耻之”而又心直口快的韩愈按捺不住了,写下了一生中最刚的作品——《论佛骨表》。


韩愈说,佛教未传入中国之前,帝王都是很长寿的,黄帝、尧舜禹等等都是“年皆百岁”。可佛法传入中国后呢,则是“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尤其是事佛的梁武帝,那可是死得最惨的啊,所谓“饿死台城,国亦寻灭”。


这还没完,韩愈还表示:这佛骨就不是什么好玩意,乃是最污秽、最邪恶、最不祥的东西。就应该投诸水火,从根本上实施物理毁灭。倘若这家伙有灵,真能降下灾祸,那么一切的灾祸都算在我头上,我绝不后悔。


韩愈这篇胆大刚直又颇有些“阴阳怪气”的《论佛骨表》,宪宗皇帝是越看越不得劲,越看越觉得别扭,尤其是“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的说法更是让宪宗皇帝直接暴走,表示现在、立刻、马上就要以极刑处死韩愈。


被韩愈一并骂过的群臣,裴度等人都及时站出来给韩愈说好话:“韩愈这个人虽然狂妄,但他人还是忠恳的嘛,应该宽容以开言路。”同时,皇亲国戚们也觉得惩罚过于重了,纷纷为韩愈求情。


另外,被韩愈大骂的佛骨也起了部分作用,宪宗皇帝也顾忌着正值佛祖开光之日,正是忌杀的时候,杀人尤其不祥,这才放过韩愈一命,转而将韩愈贬为潮州刺史,并勒令韩愈立即启程,不得逗留。至于韩愈的家人们,也得陆续跟上。


这让韩愈觉得特别委屈、愤慨,就在他于蓝田驿待命的时候,侄孙韩湘率先赶上了。于是韩愈写了著名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在这首诗里,韩愈的忠诚、倔强和不服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表示自己一心只为皇帝除却有害的事,哪里还会为这衰朽之身而顾惜余生呢?


换句话说就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韩愈做的是对的,所以他绝不后悔。


哪怕明知潮州路途遥远,哪怕明知会死在潮州,五十二岁的韩愈还是拖着年老体衰的身体,毅然地继续进发了。


还没到潮州,在路途中先死去的是韩愈的四女儿。


韩愈亲自记录了这个仓促、草率而又触目惊心的下葬场面: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这也让韩愈又痛苦又愧疚地将这一悲剧,归罪于自己: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随着越来越往南行,韩愈也在不断反思、反省自己的激烈行为,认为自己如今是“下负明义重,上孤朝命荣”。更重要的是,哪怕现在就是死了,也是毫无意义,毫无作用的死,“杀身谅无补”。


就这样一边南行,一边反省,韩愈元月十四日从长安出发,走了足足七十二日,终于在三月二十抵达潮州。经过如此漫长的时间,又走了如此遥远的空间,所谓“经涉岭海,水陆万里”之后,韩愈最开始情急气盛的火气已经消磨殆尽了。


按照唐代的规矩,刺史到地方就任后,应当要尽快谢上表,以表自己的感恩之情。


韩愈当然也不例外,并且趁着这个惯例,被整怕的韩愈正式向皇帝低头认错,特意献上了《潮州刺史谢上表》。


这篇《潮州刺史谢上表》的核心内容就是六个字:已老实,求放过。


一开篇,就是卑微韩愈,诚恳认错,陛下宽宏大量,我很感谢:“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上表陈佛骨事,言涉不敬,正名定罪,万死犹轻。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宏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接着是各种诉苦,潮州环境恶劣,再者自己身体不好,又没有大臣为自己说话,要是陛下您不同情我,那我恐怕会很快惨死在这里:“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到这还没完,韩愈转而歌功颂德,无限赞美宪宗皇帝,认为宪宗皇帝的功业是空前绝后的:“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所照;天戈所麾,莫不宁顺;大宇之下,生息理极。高祖创制天下,其功大矣,而治未太平也;太宗太平矣,而大功所立,咸在高祖之代。非如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馀,六七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南面指麾,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


宪宗皇帝如此空前绝后的功绩,“扬厉无前之伟绩”,必须得封禅泰山,得向天地、向鬼神、向众生、向历史宣告如此丰功伟绩。那这样的重大事件,必须得有足够的大文笔才能来记录得好,韩愈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天下第一的大手笔,“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只有他才能胜任。


最终,此前各种认错、哀求、诉苦、歌颂的韩愈图穷匕见,恳请宪宗皇帝能够高抬贵手,能允许他离开潮州,回到朝廷,从而为皇帝继续效力:“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罪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瞻望宸极,魂神飞去。伏惟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无任感恩恋阙惭惶恳迫之至。”


除了《潮州刺史谢上表》以外,韩愈在潮州的其它作品几乎也都是这个套路,一方面自己认罪,一方面歌颂皇帝。在《拘幽操》里说:“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在《贺册尊号表》里说:“衔酸抱痛且耻且惭,无任感恩恋阙恳迫彷徨之至。”


韩愈当初的《论佛骨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表现得有多刚直,现在的《潮州刺史谢上表》等作品也就表现得有多柔软。


对此,宋人常常为韩愈的如此反差感到惋惜,认为是节操不保。欧阳修批评说过:有些人论其时事的时候,大义凛然,不避诛死,但一到贬所,就各种哀叹愁苦,跟普通人没两样,哪怕韩愈这样的人也不例外,“虽韩文公不免此累”。


另一位黄震也表示:“《论佛骨表》是说得很正很对的,《潮州谢表》则各种称颂功德,还劝封禅泰山,韩愈自顾这样苟全性命,真是‘良可悲矣夫’啊。”


后来同样也被贬到潮州的苏轼,对韩愈这样的行为给予了足够的同情,认为:“与其强颜忍耻,干求于众人;不若归命投诚,控告于君父。”向皇帝投诚,本来就是臣子最好的选择。


那么韩愈这番费尽心思,倾尽全力的这番极限操作,效果到底如果呢?


可以说,效果相当不错。此前一度震怒的宪宗皇帝看到韩愈如此低姿态,也是火气全消,甚至一度对众人感叹:“昨天看了韩愈的潮州表,韩愈所谏佛骨一事,大是爱我,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他不应当轻易说佛会让皇帝短寿。”


这样一来,宪宗皇帝便有意召回韩愈,但当时的宰相皇甫镈还是厌恶韩愈“狷直”,便劝皇帝将韩愈改移一郡,不必直接调回朝廷。


但即便如此,韩愈主动低头认错之后效果也是极其显著的,在潮州仅仅待了七个月,就被朝廷改移到了相对更好的袁州,韩愈的政治生命自此重获新生。


紧接着又在次年元和十五年(820年),即韩愈被贬潮州仅一年之后,韩愈就正式被朝廷召回,又一次回到长安,随后一路高升。先是在长庆元年(821年)七月转任兵部侍郎,又在长庆二年(822年)九月转任吏部侍郎,成功的又一次“两任侍郎”,韩愈“韩吏部”的称号也就是这样来的。


随后长庆三年(823)六月,当韩愈由吏部侍郎又升任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时,京城里颇为跋扈的禁军神策军将士也都低调警惕起来,彼此相互告诫道:“韩愈这家伙连佛骨都敢烧,谁敢去闹事犯法啊?”
足见韩愈的威名,并不因之后的求饶认错、柔软身段而有所减损。反倒是因为身段柔软,保全了政治生命,得以利用往昔威名,可以更好的发挥自身价值。


相较之下,不曾低头,硬刚到底的刘禹锡、柳宗元,一个被贬时间长达足足二十三年,是为“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另一个则干脆死在恶劣至极的柳州,所谓“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年仅四十七岁。两人空有才华,却始终没有更好的施展平台。


再回过头来看韩愈的选择,我们就能多一份理解和同情,而不必过分苛责韩愈:你怎么就没能硬着头皮做道德上的完人呢?你怎么就不敢再跟皇帝干一架呢?


他只不过也是一个被领导和职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却又还想再做一番事业的老实打工人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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