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两个梦境
文化
文化
2022-12-20 18:32
重庆
文∣ 萧十一
一
无弦的琴也能发出声音?当然,它所发出的声音既是心声,也是天籁。只不过,当时的世人往往不容易听得见。过于憨厚的人多半无从领会,而偏于圆滑的人又容易认为是在故弄玄虚。就像前人庄子感慨的那般:闻人籁而不闻地籁,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只见刚干完农活回到家,还没扒两口饭,却频频饮酒的陶渊明又一次醉倒了,并且很快就做起梦来。那歪歪斜斜裹在头上地漉过酒的葛巾,好像是远方出岫的白云,似乎随时都要破窗飞去。走在乡野小路上的陶渊明把锄头捎在肩膀,又一次心情愉悦地低吟自己的《归去来兮辞》。是的,辞官归隐之后的他心情总是这么愉悦。这里没有战争、没有篡夺,没有官场,也没有任何的条条框框。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大概就像是笼中鸟又回到以前的森林,池里鱼又回到旧时的深渊。一切都是那么祥和、欢欣而自由。很快,陶渊明就走到目的地劳作。过了良久,他终于放下锄头,在这片莽莽苍苍土地上纵目四望,冷飕飕地凉风吹在胸膛上,让人神清气爽到生出另一种恍惚感。这一刻,他仿佛是那远古时代的羲皇上人,更加地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忽地,一道辚辚车声震天响起。陶渊明循声望去,竟是朋友王弘和庞通之及时地携酒赶到。他俩片刻间就摆好酒具,连连招呼陶渊明速来喝酒。就在坐于白石的三人对饮之间,篱边金黄色的菊花在凉风中一层层不住摇晃,空气里似乎跳跃着若有若无的香。很快,陶渊明又一次大醉。他往往连醉也醉得很安静,捏着酒碗的手微微向上挥舞,醉声道:“我醉欲眠,卿可去。”随后挥舞着酒碗的手臂,不收控制地垂了下来,酒碗磕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陶渊明迷迷糊糊地抬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王弘和庞通之的身影?唯有琴一张,酒半坛,酒碗一个……咦,我酒碗呢?朦胧醒来的陶渊明一个侧身,竟又沉沉睡去。这是陶渊明的第一个梦境,这也是大部分人所进入的梦境。在这里,陶渊明是个辞官归去的彻头彻尾的隐士。这也是陶渊明留给世人最基本的印象。一弯新月歪歪斜斜地挂上东岭,照得岭上白蒙蒙的一团,像是坛常饮的大碗浊醪。秋风吹过乡野草木的声音,扑簌簌地,很好听。荷着锄头的陶渊明正借着月光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候他往往想起他看过那些书和故事,不禁将自己写的组诗低吟出声。尤其是《山海经》里的那些张牙舞爪的鬼神妖兽,在这样的月夜下好像都一一活了过来,它们藏在草木丛中,藏在龙蛇影里,它们简直无处不在,似乎随时都要扑出来择人而噬。乳白色的寒气正幽幽浮起。林间似有鸟声在“精卫精卫”地啼叫,陶渊明不禁打了个喷嚏,随后紧了紧衣裳,便摇头晃脑地很快就经过了东边篱笆。那些暗夜里的菊花,此刻野火一样舒展开来,各自湿漉漉地抖擞精神,仿佛期待能被他一一看见。只见月光很快地追上来,它穿过陶渊明本人,投射出三道淡淡的影子。陶渊明忽地将锄头移至另一个肩头,地上摇曳的影也随之晃动。其中一个像是舞干戚的刑天,另一个却像是提长剑的荆轲,一个作威武不屈状,另一个则作仰天悲歌状。不知什么时候,四野唧唧虫声全无,只有肃肃风声依旧。只见那两道张牙舞爪、凶猛豪荡的影子似妖如兽,同对着天穹、对着明月对峙,似在进行一场无声嘶吼。水一样的月光很快流走。两道影子又一交错,汇合在一块,却还是一个老老实实地扛着锄头的陶渊明的影子。这时候,停在原地放下锄头歇息的陶渊明,好像不再是个农人,不再是个书生,甚至不再是个隐士,而是像一位剑客。好吧,就算是隐士,他也像是个古龙笔下弃剑隐世的三少爷,又或是杵着木棍遁世的飞剑客。平生锋芒藏不尽,偶尔还如神龙一现。所展现出的豪气与剑气是那样张扬、堂皇又漂亮。他不是没有壮心,只是销壮心于闲心之中。不是没豪情,只是敛豪情于温情之内。慢慢地,陶渊明敛住内心的豪荡感激,只慢慢地挺直腰杆,眺望四野,默然不语,一如那张静穆的无弦琴。这是陶渊明的第二个梦境。在这里,陶渊明不再仅仅只是位隐士,他更是位抚剑独游,豪情满满的剑客。这个梦境虽然更似乎更张扬,但却反而更加隐秘,所以一时间寻入这个梦境的人还并不多。但豪情就豪情,无论它藏得有多深有多久,终归是掩盖不掉的,迟早是会浮出水面的。慢慢的,有人举着火把,穿过石洞,嚯得一声,一切豁然开朗。就像当初陶渊明发现隐蔽的桃花源一般,终究也有人发现了陶渊明这个更为隐秘的梦境。关于陶渊明的两个梦境,有人喜欢前者,也有人喜欢后者。当然这只是陶渊明的两个侧面,它们并无高低上下之分。当一个诗人足够博大时,后世的每一个人大概都可以在他身上扒出自己想要的那一面。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个博大又厚重的诗人。处在雍容大唐的,无论是居庙堂之高的王维等,还是处江湖之远的孟浩然等,选择进入的都是陶渊明的第一个梦境,并且都能由衷地欣赏并模仿陶渊明的这份隐逸之情。而且就连他们的这份隐逸,都藏不住那份时代的洋洋得意、个人的自信和安适。而往后的时代里,盛世气象不在,时不时是“国破山河在”。辛弃疾、朱熹、董说、龚自珍等,开始无一例外地选择进入陶渊明的第二个梦境,开始寻找并激赏陶渊明的这股豪侠之气。他们把陶渊明比作荆轲,甚至比作诸葛亮,“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这不仅是在找寻陶渊明的侠气、豪气,其实更是在为自己和时代打气,在寻觅已然稀薄的侠气和力量。但不管他们怎样积极入世,不管他们如何上下四方寻觅、如何往来奔走呼喊,却也都透着一分运去英雄,无力回天,徒呼奈何。一切都如龚自珍在一叶小舟上最后的慷慨悲歌:另外,有意思的是这首诗后来还一度被梁羽生拿过来,直接放在自己《侠骨丹心》的武侠小说里,成为极经典的卷首诗。如果前人英豪在过去的现实世界里注定无可奈何,无法寄托怀抱。那么让人们跑去“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的武侠小说里“怜我世人,忧患实多”一番,大概也是不错的选择。最后,用陶渊明的话讲,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22年没安排上的唐诗日历,新的一年安排上,让我们一起共情诗人们的冲淡与豪情。现在当当49,价格实在,直接包邮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