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诗,你可能没发现的唐诗之美

文化   文化   2022-11-15 11:52   重庆  
文∣ 萧十一
最近重庆封控,封在家里出不去。

刷到一条信息,发现长沙博物馆的首次向公众展出了一个青釉瓷碗。

碗里题有一首《全唐诗》都未收录的五言诗,诗是这样的:

住在绿池边,朝朝学采莲。
水深偏责就,莲尽更移舡。

长沙博物馆解释说:“舡,就是船。这首诗描绘了劳动人民采莲的场景,文字朴实无华,意境恬淡自然。”说得真好。

突然想到,我们常说的唐诗之美,其实在这“小小”的采莲诗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早在唐朝之前六朝诗里,“采莲”这一诗题往往不是歌咏所谓劳动人民的日常生活,而是宫廷贵族们的歌舞游戏。

当时的梁武帝萧衍,为了嬉戏娱乐,改编西曲,新制了《江南弄》七曲,其中第三曲就叫《采莲曲》。

只不过这时候采莲曲的内容呢,倒不是轻缓地划船,而是急速地开车。

像梁武帝所做的这一组七首的《江南弄》,都很香艳。像什么“连手躞蹀舞春心”、“发花田叶芳袭衣”、“氛氲兰麝体芳滑”等等,都足见当时的审美风向和宫廷趣味。

有了这般“游戏五湖采莲归”,把采莲当游戏的梁武帝为表率后,其他的皇子、大臣、文人们也都紧紧跟上。三皇子萧纲也表示:桂揖晚应旋,唯歌游戏也。

同时期的著名才子,号称“六诗”的刘孝威写起这类诗也都同样不离“戏”字: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甚至这股采莲的游戏之风,还不仅仅只是深得这些南朝诗人喜爱。北朝诗人像卢思道也很喜欢,写起来一度比南朝人还要香艳:曲浦戏妖姬,轻盈不自持……佩动裙风入,妆销粉汗滋……

这时候诗人笔下采莲的女子,近乎也都是这样的“妖姬”、宫女和侍女。她们一个个连手躞蹀舞春心,发花田叶芳袭衣,好像都涂抹着浓厚香水,掀起浓烈的香风,从而让这些皇帝、大臣、诗人们都深深地痴迷其中。

像《梁书·羊侃传》里记载的羊侃,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侃性豪侈,善音律,自造《采莲》、《棹歌》两曲,甚有新致。姬妾侍列,穷极奢靡。”

如果采莲诗一直是这样单调、虚饰,甚至病态,我想大概率不会有人喜欢。

但幸好这样被束之高阁一般,从而不断萎缩的采莲诗,终将慢慢地走向民间、走向大众,从而不断焕发出自己真正的光彩。

时间很快来到唐朝,可一开始初唐的采莲诗同样脱离民间,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宫廷产物。

我们看同样是皇帝的唐太宗李世民写的《采芙蓉》,是这样的:

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
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
游莺无定曲,惊凫有乱行。
莲稀钏声断,水广棹歌长。
栖乌还密树,泛流归建章。

同之前南朝的梁简文帝萧纲所写的《采莲曲》,也并无什么明显不同: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诗的内容都是极为相似的,它们像是一个套路、一个模板生产出来的,什么“风散”、“风起”,“船移”、“棹动”、“莲多”、“莲稀”,都是一个味道。

甚至这两首诗里的句子,互换之后,都看不来有什么违和。就比如“莲稀钏声断,船移白鹭飞”组合在一起,基本上就看不出有什么不协调。

又或者“棹动芙蓉落,水广棹歌长”,如果不是重合了一个“棹”字,是不是也没什么毛病?它们是已经丧失了生命力的产物,句式还是那个句式,内容也是那个内容,没什么新的诗味可言。

与此同时,面对在兴庆池、安德山池等皇家园林里,又或是义阳公主、安乐公主等私人庄园里的莲花,还有大批量的皇亲国戚、诗人大臣还在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宫廷诗。

像参加安德山池宴集的上官仪、许敬宗写的是“密树风烟积,回塘荷芰新”、“台榭疑巫峡,荷蕖似洛滨”。

参观义阳公主山池的杜审言写的是“杜若幽庭草,芙蓉曲沼花。宴游成野客,形胜得山家。”

参观安乐公主山庄的李适写的还是“前池锦石莲花艳,后岭香炉桂蕊秋。”

这些同此前的南朝宫廷诗人刘孝威所写下的,富丽的堂皇的“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等诗句也无什么不同。

但这终究是会慢慢改变的。等到唐高宗上元时期,有一位被宫廷赶出去的叫王勃的年轻人,想去南方的交趾县探望父亲,就在他路过江南时候,他终于看到了真正的采莲女和莲花,这一幕很美,但也很苦。

他把她们写进诗里,诗是这样的:

“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

“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

那些过去妖娆的妖姬、华丽的宫女、娇弱的侍女一样的“采莲女”不见了。

一个“罗裙玉腕轻摇橹”从事劳作,“塞外征夫犹未还”思念丈夫的,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采莲女,就这样出现了。

她们见到的莲花是“莲花复莲花,花叶何稠叠”,她们的劳作生活是“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她们的所思所感是“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我们不难看出,在王勃的采莲诗里,他撇去了六朝的虚饰浮华,从而捡拾起了更早的《江南》、《西洲曲》的部分恬淡娴静。但更多的还是对采莲者性别、身份、心态的代入和同情。

顺着王勃的路子,接下来的无数唐朝诗人们,纷纷加入其中,不断地认真观察、深刻代入,并且发现了采莲女真正的美,从而写出了一首又一首经典作品。

在若耶溪边的李白,很快就先稳稳交出了自己的名句:“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在龙标城东溪的隔壁老王王昌龄,微微一笑,也交出自己的作品:“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就连退休的老前辈,在镜湖养老的贺知章也不甘寂寞,啧啧称奇道:“莫言中渡芳菲尽,另有中流采芰荷。”

至于再晚一些的诗人们,则热情更甚,一个接着一个。在涔阳的戎昱写:“涔阳女儿花满头,毵毵同汎木兰舟。”

在天池的韦皋就写:“雨霁天池生意足,花间谁咏采莲曲。”

至于多情细腻的皇甫松,更是一写再写: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
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就这样慢慢地,采莲女不再是模糊朦胧的宫廷产物。而是出现在每一个具体的地方,她们在若耶溪采莲,也在镜湖采莲。在江南采莲,也在天池采莲。在每一处开满莲花的江岸采莲,也在每一个诗人的笔下采莲。

她们的生活渐渐具体,形象渐渐丰满,甚至成了江南女子最美的代称。像诗人施肩吾遇到住在镜湖西畔的朋友贺仲宣,就遥想那里的女子是“门前几个采莲女,欲泊莲舟无主人”。

采莲女还不仅仅是普通女子的代称,它一度强大到能将著名的女性历史人物不管生前是什么身份,也都通通转化为“采莲女”。

李白的《子夜四时歌》里的西施是采莲女,“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邪。”

冯待徵的《虞姬怨》里的虞姬也是采莲女,“妾本江南采莲女,君是江东学剑人。”

至此,采莲女和采莲诗也终于完成了她们关键的一跃。六朝以来的虚饰、妖冶、病态消逝不见,成功转变为真实、明艳、娇羞和可爱。这才使得哪怕跨越千年,仍能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喜欢和感动,从而在心里一度反复默念。

至于什么是唐诗之美?我想就在这采莲诗的变化里,我们都能够得到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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