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有一幅《溪山行旅图》(见上图),是徐悲鸿为之倾倒的宋画。徐先生说:“中国所有之宝,故宫有其二。吾所最倾倒者,则为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大气磅礴,沉雄高古,诚辟易万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帧,而一山头,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
由于此图有明代董其昌的一句题跋:“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董其昌观”,大家都相信这是北宋山水画大家范宽的作品。但苦无旁证,因为《溪山行旅图》上并无范宽本人的题款。直到1946年,在国立中央博物馆工作的李霖灿,从《溪山行旅图》中找到了画家范宽的签名。
李霖灿发现范宽签名的过程比较有意思。李先生曾撰文自述:
“记得那是1946年,故宫和中央博物院开联合展览会于南京半山园,我由于听到许多专家和故宫诸位先生的教益,一方面增加了我对这幅北宋名画的倾倒,一方面却更加深了我早已有之那项怀疑:这就是一个孩子气的问话:‘您怎么知道这就是范宽他亲手画的’?换一句内行的术语,就是追问这幅名画到底有什么‘保证’?
“第二天是8月5日,天气清朗,光线极好,一上午的大半时间都花费在赞赏这幅动人心弦的范宽巨制上,……我自觉有一种新奇的预感,将对这幅巨制有新发现或新收获,于是便手持放大镜,在石隙树缝崖边着意找寻,心想,万一给我在什么地方找到范中立的题款,那不是可以决千古之大疑了么?这希望我自知不大,因为经人摩挲得太多太久了,若有名款,自当早被发现,过远者不计,自董其昌以来,不知有多多少少人都曾像我这样着意寻过,梁清标氏以及《石渠宝笈》的编者,还加上我们编辑《故宫书画录》时的着意搜求,都一无所获,我又岂能得天独厚特邀幸运呢?
“这一绺思想刚刚掠过我的心头,忽然眼前一亮,我瞥见右下角那一队驮马行旅的后面,正在阔叶树阴的夹隙中,仿佛有两个字样在闪烁一下。我定了定神,拢近用放大镜一看,‘范宽’二字赫然呈现!”
《溪山行旅图》隐款
原来范宽的题款就隐藏在画上的树叶间。《溪山行旅图》出自范宽手笔,当无疑问了。
但初次接触宋画的朋友,可能又会产生新的疑问:为什么画家要将落款藏得这么隐秘?我们看中国画,画家的题款、钤印不是十分醒目吗?国画的艺术特色不正是书法、印章、图画三者巧妙结合吗?
其实,中国画的款识艺术是元朝以后才发展起来的。元朝之前,比如唐宋时期的画作,几乎都没有醒目的款识,画家即便在画中落款,也是如同范宽《溪山行旅图》那样藏在隐秘的角落里,不仔细寻找是发现不了的。这种隐而不露的题款,人们称之为“隐款”。
不少传世的宋画都存在隐款现象,比如崔白的《双喜图》,树干上隐藏着“嘉祐辛丑年崔白笔”的题款;李唐《采薇图》的落款“河阳李唐画伯夷叔齐”藏在画中的石壁上;李成《读碑窠石图》的题款“李成画树石,王晓补人物”则藏在图上残碑的侧面,几乎与画面融为一体。见下图:
崔白《双喜图》及其隐款
李唐《采薇图》及其隐款
李成《读碑窠石图》及其隐款
不落款、隐款是宋画的一大特色。前人早已注意到这一艺术现象,比如清代书画家钱杜说:“画之款识,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碑。大约书不工者,多落纸背。至宋始有年月记之,然扰是细楷一线,无书两行者。”其实宋画的款识同样是“只小字藏树根、石碑”。康有为也说:“宋元人作画多无题名,凡吾所藏宋人元名者皆佳品,即巨然、夏珪亦无名。”不过元朝时题款已开始兴起。
由于宋人作画多不落款,或者隐款,因此,如果你在文玩市场或者博物馆看到一幅所谓的“宋画”,画面有醒目的款识、钤印,那么基本可以判断:要么这是后人伪造的假画,要么那些款识与印章是收藏者(比如乾隆)加上去的。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宋徽宗的画作一般都有他的御笔题款与花押,甚至题诗。
为什么宋人作画不习惯落款,或者要将落款隐藏起来?明清时期的书画家提出了两种解释,一种解释说,“元以前多不用款,款或隐之石隙,恐书不精,有伤画局,后来书绘并工,附丽成观。”认为宋人作画不落款,是因为宋代画家的书法造诣比较差,担心自己不那么好看的题款会连累画面。确实,诸多在美术史上知名的宋朝画师,比如李成、李唐等人,在书法史上都藉藉无名,他们的字远不如他们的画。然而,宋代已有一些书法与绘画兼精的大艺术家啊,比如苏轼,他的画作也几乎不题款识。显然,用“恐书不精,有伤画局”来解释宋代绘画的“隐款”现象是说不通的。
另一种解释说,“古人有落款于画幅背面、树石间者,盖缘画中有不可多著字迹之理也,近世忽之。”也就是说,宋代画家的艺术观跟元朝以降的书画艺术观是不一样的。在宋人看来,画本身就是独立的艺术品,乱入的字只会破坏画的美感。宋人十分讲究绘画本身的技法,认为一幅好的美术作品,应该是技法高超的,《画继》说:“画院界作最工,专以新意相尚。尝见一轴,甚可爱玩。画一殿廊,金碧熀耀,朱门半开,一宫女露半身于户外,以箕贮果皮作弃掷状。如鸭脚(即银杏)、荔枝、胡桃、榧、栗、榛、芡之属,一一可辨,各不相因。笔墨精微,有如此者!”这些的作品,才是宋朝画家推崇的妙品。
元朝以降,文人画兴起,绘画的技术不怎么受重视,款识艺术才发展起来,并逐渐形成“(画)以题语、位置、画境、画题而妙,盖映带相顺者也;题如不称,佳画亦为之减色”的美术观。现在的国画,继承的仍然是这一套美术观,绘画的技术比之宋朝,已然一落千丈,一个完全未受过绘画训练的文人,信手涂鸦几笔,都可以宣称是“文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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