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描绘了北宋东京开封府的市井繁华,也画出了不怎么体面的社会现象,比如流浪于城市的乞丐。图卷中,城门外的板桥上,可以找到一名乞丐,看样子是个老妇人,正伸手向凭栏观鱼的市民讨钱。宋代商品经济发达,贫富分化悬殊,人口流动急剧,而且宋政府对人口流动几乎不设限制,城市里出现大量流浪乞丐,是不必意外的事情。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上的乞丐)
而明代仇英本《清明上河图》画有数不尽的市井人物,从挑夫、脚夫、江湖艺人、妓女,到小商贩、小市民、富商、官员,却不见一个乞丐。这当然不能证明明朝的城市就没有流浪乞丐,但似乎可以说明在明代画家的观念中,一幅表现清明盛世的画卷不应该出现大煞风景的乞丐。从这一图像细节,值得讨论的问题并不是宋明城市有没有流浪乞丐,而是当时的政府如何处理流浪乞丐这一社会现象。
宋朝与明朝的政府都设有福利机构来救助流浪乞丐。宋朝政府对流浪乞丐的救济主要由两个系统组成,一是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年)颁发的“惠养乞丐法”;一是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颁行的“居养法”。
根据“惠养乞丐法”,每年十月入冬之后,天下各州县必须“差官检视内外老病贫乏不能自存者”,将他们一一登记在册,每人一日“给米豆一升,小儿半之”,每三天发放一次,从本年十一月初一开始发放,至来年三月的最后一天停止 。宋室南渡之后,也继续采用“惠养乞丐法”。
根据“居养法”,各州设立居养院,“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存者,以官屋居之,月给米豆,疾病者仍给医药” 。南宋时又广设养济院,绍兴三年(1133)正月,高宗下诏要求临安府的养济院“将街市冻馁乞丐之人尽行依法收养” 。可见养济院的功能跟居养院类似,也收留流浪乞丐。
简单地说,“惠养乞丐法”是政府给贫民(包括流浪乞丐)发放米钱;“居养法”则是国家福利机构收留无处栖身的贫民(包括流浪乞丐)。两种救济都是季节性、制度化的,通常从农历十一月初开始赈济或收养,至明年二月底遣散,或三月底结束赈济。《清明上河图》画的是清明时节的东京市井风情,这时天气已转暖,政府应该结束了对流浪乞丐的收容救济,所以画家在城市街头捕捉到了乞丐的身影。如果时间再往前推三四个月,寒冬季节,大雪漫漫,按照宋朝法律,国家设立的福利救济机构有义务收养、赈济流浪乞丐,以免他们饥寒交迫,横死街头。
研究中国慈善组织史的日本汉学家夫马指出,宋代政府设立的救济流浪乞丐的福利机构都集中在城市,包括大一点的市镇,因为城市正是大量流民涌集的地方,宋政府对流浪乞丐的救助也未采用原籍地原则,而是流浪乞丐流入哪个地方,就由哪个地方的机构负责救济,并不过问被救济者的原籍。这是宋朝政府对人口频繁流动现状的承认 。
明王朝立国,朱元璋也大举兴建养济院,但救助重点放在农村。《明律·户律》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属依倚,不能自存,所在官司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所在官司”就是指流浪乞丐户籍所在地政府设置的养济院。同时,朱元璋又批示说:“城市乡村,若有残疾老幼少壮男子妇人,一时不得已而乞觅者,本里里长,及同里上中人户,助以资给。……敢有见乞觅之人,不行资给者,同里上中人户验其家所有粮食,除存留足用外,余没入官以济贫乏。”
总而言之,对乞丐的救济,被救济者户籍所在地的官府、基层组织、富户,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一旦发现本地有外来的流浪乞丐流入,里甲必须及时扭送官府,再由官府将他们遣送回原籍:“各里甲下,或有他郡流移者,实时送县,官给行粮,押赴原籍州县复业。”
朱元璋的设想,无非是试图通过原籍地救助原则,杜绝或减少乞丐流入他乡,将流浪乞丐控制在其萌芽状态。夫马进比较了宋明两朝的政府救济模式,认为宋政府对流浪乞丐的救济是“追认现实型的政策”,明政府对乞丐的救济是“否认现实型的政策” 。
除了养济院与居养院,宋代各地还大量建造了专门救助贫病流动人口的安养院、安养社、安乐庐、仁寿庐;而类似的机构在明代很难找到,这也显示了明政府对于人口的自由流动极不欢迎。明朝“路引制”的出台,也旨在限制人口流动。大概正是受这样的时代观念的影响,仇英本《清明上河图》才没有画出一个流浪乞丐吧。
有意思的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却画有乞丐,在城内一处丁字路口,三名乞丐正跪在路边乞讨。“为何拥有强大权势并自夸盛世的乾隆皇帝,可以容许这样的绘画内容呢?”一位日本学者认为,这是因为,“清院本与清朝盛世无关,绘画内容是虚构的,或者说是描绘过去的世界,在一个虚构的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因此不会伤害到清朝皇帝的威严。画家们也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完成了清院本。”
(清院本《清明上河图》上的乞丐)
从官方对流浪乞丐的救济模式来看,乾隆时代也跟朱元璋体制有了不同。清初还是延续朱元璋体制,“如有外来流丐,察其声音,讯其住址,即移送各本籍收养”;但在乾隆初年,原籍地收养的原则出现了变通,“川省外来流丐,饬令地方官稽查,果系疲窿残疾无告穷民,准其一律收入养济院,动支地丁钱粮给养” 。如果用夫马进的概念来说,大概可以算是从明朝式的“否认现实型的政策”向宋朝式的“追认现实型的政策”转化。
本文节选自吴钩《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本书曾获评为2018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