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二舅

文摘   文化   2023-04-05 22:58   北京  

我要写的二舅无关之前红极一时的热搜话题。其实我也从未点开过那个话题。因为“二舅”两个字在我心里是有形象的,属于一个具体的人,有着独一无二的面孔。那是我的二舅。
二舅在我心里很帅气。我隐约记得他和二舅妈一见钟情的恋爱史,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但又觉得发生在二舅身上很可以理解。他眼睛很大,眉毛上挑,看起来神采奕奕。他还喜欢打趣,喜欢说俏皮话。我印象里的二舅总是笑着的样子,讲话中气十足,周遭永远热闹。想到他的时候,心里好像也会亮堂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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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典型的城市独生子女,没有大家族住在一起杂糅生活的经验。一个人待惯了,小时候要去奶奶家姥姥家住总是不太适应,唯独去二舅家我非常愿意。也许是因为二舅有趣,也许是二舅妈做的香辣虾格外好吃。二舅是公交车司机,收入不多,在吃喝上却不吝啬,于是我总能吃到在家不常吃的美味,无论下饭馆还是路边烤串,都有着不同于家常菜的吸引力。
那时候二舅家还住在老式的筒子楼,一整层楼共用水房和厕所,狭窄的过道终年都是浓郁的湿霉气味。二舅家也只有小小的一个房间,住着三口人,我一去就成了四口。但小孩子的记忆里不会有拥挤不便。打地铺多么好玩,只是躺在地上,却像到了巨人国,沙发和茶几漂浮在头顶,组合柜傲然矗立像城堡。我和表妹并排躺在黑暗里,小声嬉笑,盘算着明天要玩哪盘游戏卡带,会吃什么好吃的。
有时傍晚赶上二舅收车回公司,刚好路过家门口,我和表妹会跳上去蹭车。但这段记忆实在太美好、太模糊、太无迹可循,我不确信它有没有被大脑篡改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过那样的夜晚,我和表妹跳上一辆二舅开的双层巴士,霸占二层的最前排,晃着脚,驶过入夜的街道,树梢细碎地轻抚窗玻璃,夏夜温热柔软的风掠过我们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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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北京,成了离家最远又最疏于日常问候的小孩。那时北京和西安还没有互通高铁,长假的卧铺一票难求,妈妈总托二舅那边的关系帮我买返京的车票。那几年我和二舅最多的联系仅止于此——在回家的某个傍晚,转两趟公交车从城西晃荡去城北的二舅家里取票。
如此几次后,妈妈问我,怎么每次到了北京也不给二舅打个电话,二舅为此有些不满,大概觉得我是没心没肺的小孩。
我确实在这方面很不中用,不但经常考虑不周全,还对打电话有种莫名的恐惧,日常打电话都得喝两杯水写篇草稿做上几个深呼吸才行。
被这么提醒了之后我很纠结,一方面自我检讨一方面又为下次的电话发怵。然而很快西安与北京加开了高铁,车票突然好买了,不再是需要找人托关系的时代。我暗地松了一口气,本可以弥补过失的电话,就这样没了下文。
之后我仍然是个亲缘淡漠的晚辈,和二舅以及其他亲戚的交集基本止于每年回家的聚餐,一年见两次,每次三四个小时。这三四个小时中间隔着一百多天。每见一次,他们就比我记得的样子更老一些。
有一年,二舅买了新车,路过我家楼下,二舅妈上来寒暄,走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下楼。大家问我是要跟着去看二舅的新车吗。我说:“看什么车呀,我要看我二舅。”
二舅妈听到这话很高兴,说小时候二舅没有白抱我。到了楼下又笑着给二舅复述了一遍听。
我有点不好意思。
一方面因为那的确是我的一句心里话——不是学会嘴甜,是我当真觉得车有什么好看,我只想看一看很久没见的、神采奕奕的二舅。
另一方面是,原来他们会为这样普通的一句话这么高兴。
如果这种想念我能多表达出来几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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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是在四年前的春天离开的。当司机多年留下的职业病,与烟酒习惯一道恶化成了癌症。病魔来势汹涌,迅速摧毁了他。
西安的春天总是灰扑扑的,又极其短暂。冬天的寒意流连忘返,始终抻在空气里,抻到尽头,唰地一下,初夏了。
噩耗在一个寒意将尽的日子发过来,我没有回家,其时大概在忙,也可能只是想逃避。
在那之前的最后一面,他已经被癌症折磨得枯瘦无神,与我记忆里的模样相去甚远。我去医院看他,又不敢真的“看”他,目光慌不择路在别处寻找焦点,怕他最后的样子覆盖了以前的记忆。
舅妈和我们轻声闲聊,说二舅昨天半夜突然想吃饺子,让她哥哥连夜做了跨城送来,可会折腾人了。二舅游丝般的声音从病床上飘来,依然是句玩笑话:我那是…让他练练车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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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过告别的时刻,再回西安已经是秋天。
我去了二舅的墓前,在国庆节的清晨。很少人选择这一天来祭拜,往山上开去一路人影寥寥。我们买了花,父母上前清扫、洒水、摆花,拂去石碑上的落叶。他们一边安放带来的食物一边说着话,说带了哪些二舅喜欢的食物,说过节了在那边也开开心心,打打牌。
那一刻我依然手足无措,想开口话却熄在嗓子眼儿,只是笨拙地杵着。
我想起小时候逢年过节回姥姥家,一张圆桌容纳不下所有人,我和三个表妹总是被安排去小桌吃饭。
“你们几个小人儿坐那,大人坐这。”
「大人」们这么说。
如今我们早已被获准在「大人」的桌上吃饭,但我却常常感受到自己与一个「大人」的差距。
大人们会平静地对着墓碑讲话,沉默地蹲在十字路口画一个白圈,在病房里有条不紊地安排亲人后事。
平静的、沉默的,被岁月磨得厚实而粗粝的大人们,像一面沉默又粗粝的墙,环绕着我,把生死隔绝在外面。
无用的我,最后轻轻摸了摸那座墓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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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离开的第二年末,大表妹在湖南举办婚礼,我和家人分头从北京和西安赶去。临行前妈妈在微信上和我讲他们的出行安排:“你大舅他们开一个七座车,你小舅开你二舅的车过去”。
——“二舅的车”。不是“二舅妈/表妹的车”,是二舅的车。
那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看到过这两个字。即便他已经离开了很久,却似乎冥冥中依然保有对一些事物的署名权,像一缕偶然被拨响的余音。我有点留恋地看着那句话。
出行那天,家族群里大家纷纷发着联络消息,汇报自己出发了,到了哪个服务区。我莫名地挨个把头像都点开看了一遍。仿佛二舅的头像也会随着“二舅的车”的被征用,出现在消息列表似的。
我还记得那个头像,是表妹用几年前很流行的脸萌做的卡通头像,像极了,一眼就能看出是二舅。面部特征非常鲜明:深肤色,浓黑的眉毛,大眼睛,笑得露出牙齿。我记忆里二舅的脸就定格在那样一幅表情,兴致盎然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开起玩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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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们在湖南逗留了3天,算是我成年后和家族亲戚共处最久的日子。“亲缘”具象成一张温暖的网,无论我冷漠疏离还是小心靠近,它始终会原谅我、包裹住我。我在里面变得小小的,又很安心。
返程前我们在县城买了酱板鸭。我带回北京,和L君半夜撕着鸭子聊着天喝着酒,想到也许一千多公里外,舅舅舅妈表妹们也在享受同样的一刻,心里有点温热。
那是一次朴素而珍贵的、带着温暖烟火气儿的,天涯共此时。
在那次短暂共处的很多个瞬间,在张家界游玩拍照的时候,在县城闲逛的时候,在表妹的婚礼上鼓掌的时候,我都在想念二舅,我想听一听他的评价。我也成长为一个爽朗又爱说俏皮话的人了,30岁的我,很想和他聊聊天。
二舅走后我梦到过他很多很多次,比我离家这些年见他的次数还要多。梦里都是断断续续的生活片段,无甚情节,背景有时是我小时候,有时是现在。而他永远神采奕奕、健康爽朗,带着笑意讲话。
我不太信梦,即使信梦也判断不出这些碎片是他想向我传达什么信息,是他在那边很好,还是他在怪我没有去送他。
我把这些梦解读为我自己心里的遗憾。遗憾以后的人生里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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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我一直想写一写二舅,在葬礼那天,在他的忌日,清明,寒衣节,每一个梦到他的清晨,我都会想起这篇未完的文字,却最终在一个无甚特别的、阳光明媚的普通日子一口气写完了它。

怀缅不分时日。只是此刻我在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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