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婚姻期恋爱:
高投入的仪式感
作者:裴谕新
(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准婚姻期恋爱,也就是“以婚姻为目标的恋爱”。90后极其重视恋爱的时间与金钱投入,特别强调仪式感,包括外来的求婚仪式、新出现的领证仪式、婚庆消费、婚庆网红,他们以财力和心力将“梦幻爱情”与“梦幻仪式”紧紧捆绑,从中得到极大的情绪价值和关系的满意度,对于婚姻的投入、体验和预期都超出父辈群体,出现了“婚姻升级”的现象。
以结婚为目标的恋爱,
和过往究竟有什么不同?
不少90后都告诉我们,“年龄”是他们决定以婚姻为目标好好谈一场恋爱的决定因素,而他们认识潜在结婚对象往往是通过家里人、亲戚、同事等强关系安排的,也有自己在工作中结识的。在他们起心动念、想要在一两年内完成“结婚”这项人生使命之时,合适的结婚对象出现了——或者是他们的强关系洞悉了他们的需求,运用社会网络寻觅到了大致符合需求的人。双方都明确是以结婚为目标而恋爱,日程紧迫,关键是情感感受也不能忽略,赠送礼物、过节就成了让感情升温且不觉突兀的手段。
28岁的小美和30岁的强子都来自广东某县,工作在广佛圈,彼此的日常生活半径最远不超过一小时。家里人安排相亲,见面之前已经说尽了双方的优点,最重要的是“适合结婚”。见面之后他们决定半年内结婚,于是就开始了频繁的约会,一周最少二次,每次都精心安排有风景可看的餐厅,这样吃饭、游玩融为一体,方便在愉悦的心情里了解对方。约会第二个月,他们就开始过自己的“相识第一天纪念日”,强子给小美买了金项链——“反正以后结婚这些都要买的”。接下来是强子的生日,小美和强子一起去买了对戒,小美挑了款式,强子买单——“以后这些都是男方要买的”。就这样不到半年,强子在约会和买首饰上已经花了十多万,平均每个月两万元的约会基金,而强子的税后收入只有一万一。“我们都很讲实惠的,这些都是将来要用的”,强子对自己的安排挺满意,他们已经排好了结婚日程。
30岁的博后安静与35岁的外贸从业者鲁明也遵循着差不多的约会节奏,甚至比小美这一对更有行动力。他们两个人都来自外地,安静的表姐是鲁明的同事,看到新来的这个小伙子35岁未婚,身材高大、做事也靠谱,就觉得很适合自己的表妹。约会时两人几乎都是一眼看中了对方。虽说鲁明的学历比安静低,且外贸从业收入没有那么稳定,受经济大环境的影响,但年龄、身高、谈吐过得去且未婚的35岁男人好像也很难寻觅,何况两人都有对方钦羡的地方呢?他们约会一个月就同居了,鲁明搬到了安静的宿舍,因为鲁明住的地方特别远,又是城中村,每次约会到半夜再回自己的住处都要打车,一个月打车的费用比租房子还贵。安静就主动提出让鲁明住自己的宿舍,两个人再一起找房子,租个新住处方便谈恋爱。他们已决定尽早结婚,但恋爱这一步不能省,安静觉得自己没有好好爱过。鲁明恋爱经验很多,正好带着她把那些典型的浪漫情节再走一遍。
90后以结婚为目标的恋爱关系,不是发生在每一次恋情中。当他们的人生计划里已经将“结婚”排上日程,随之而来也选择了心仪的结婚对象,他们会动用所有的浪漫剧本,不惜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来为恋爱关系进行情感充值,从而让双方都有了较为满足的情感体验,以在短时间内顺利过渡到婚姻。看起来非常的工具理性,只是“情感满足”也给与了不可或缺的位置。
“求婚”,从影视剧进入生活日常
2022年7月,我们在广州就90后人群的婚俗风尚展开调研。在“结婚中你最看重以下哪个环节”单项选择题中,两千五百名的问卷填答者中80.84%的人选择了“求婚”,占比仅次于排名第一的“领证”,远远超过排在第三的“举行婚礼”这一环节。而在我们2021年7月所进行的问卷调研中,有71.77的人认为“求婚”是必不可少的婚俗环节。
中国传统文化中原本没有求婚这个环节,看中的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求婚逐渐成为年轻人婚俗实践必要的一环。2014年,真人秀节目《中国式求婚》开播,反映出“求婚”开始流行的现实,但因为里面设计的场景比较“土”,该剧未引起年轻人的共鸣。反而是2017年香港电影《春娇救志明》中的求婚桥段,包括志明弹唱自编的求婚歌曲,亲友举牌应援,当街下跪递上求婚戒指,感动了几千万观众,刻在了年轻人的生活剧本设计里。2019年,以分享生活方式为主打内容的社交传媒小红书,用户高达一个亿,被年轻人奉为“生活宝典”。他们在上面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出现了不少恋爱UP主。他们分享的求婚场面往往既具有观赏性,又具有情感浓度,构成了人们对于都市生活最浪漫的想象。总能引来更多的关注度。
我们深入访谈的20对35周岁以下最近一年内结婚的广州夫妇中,有19对都经历了求婚这一环节。
28岁的建筑设计师小汪所设计的求婚环节颇具代表性。那一天,他和女友先去吃饭,吃完饭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后,他提议去商场楼顶散个步。当时正是晚霞满天的黄昏时分,他带着女友走到早就定好的位置,那是一个天台酒吧,地面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乐队见到他们,就开始演奏他们的定情之歌,李宇春的“我不知会遇见你”。趁着女友在看江景的时候,他就把自己设计的钻戒拿了出来,酒吧服务员这个时候也围了过来,手里举着他设计的各种小海报牌。
在此之前,小汪和他的女友都是非常善于表达感情、体味感情的人。恋爱后,他们就在“小红书”合开了一个账号,成天在上面“撒狗粮”;求婚成功后,小汪把过程写到网上,也成了小红书的一篇爆文。
受社交传媒、商业广告、影视剧桥段等文化产品的影响,当代年轻人早就认同了“价格等同于价值”这一观点,因此将鲜花、烛光晚宴、钻石戒指等商品看作情感浓度的表达,并借用这些物品的符号价值来抒意表怀,创造出他们这一代人特有的情感表达与文化。也就是说,青年人对于婚姻关系中情感因素的看重,可以通过“求婚”这种仪式具象感地呈现出来。也正因如此,今天的“中国式求婚”,并不具备西方求婚仪式所携带的 “你愿不愿意”个人决策性意涵,而演变成一场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庆典,可以展示给亲朋好友乃至陌生人。
个人情感的增益而不是社会资源的盘活,才是中国式求婚的真谛
来看一下雯雯和她未婚夫的故事。30岁的雯雯来自惠州,从大学时代就自己创业做知识付费方面的工作,拥有自己的企业,年收入约50万。未婚夫是湖北恩施土家族人,在广州某地产公司任职,年收入在30-50w。两人已经在装修新房,筹备婚礼,但在“要不要领结婚证”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在未婚夫看来,这本不应该是一个问题,既然要结婚了,哪有不领证的道理?但是雯雯有自己的考虑,她觉得可以先怀孕,怀上了再考虑领证,否则,“那张纸”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两人对于婚姻有着不同的理解,但雯雯对于未婚夫筹划的求婚节目还是相当满意的。他们的求婚仪式相当程度上代表了大部分中国年轻人的求婚流程: 相处之中了解到对方的喜好,掌握时机谋篇布局,一定要有求婚戒指,最好还有亲朋好友的见证,迷惑对方,最后一刻揭开谜底。
雯雯的未婚夫是在她的生日派对上向她求婚的,见证人包括好友、表姐妹、父母家人。雯雯在访谈中表示,自己当时一进到酒店包厢就明白,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生日派对。
“我到了那个酒店,服务员一直把我往里面引,走了很久很久,就是最里面的一个大包间。我心里就有预感了。就是想,过个生日,使咩这么大阵仗?进去包间一看,有一个唱卡拉OK的小舞台,地上点着蜡烛,用玫瑰花瓣摆出一个心型,我就知道,是了。还要装作不知道,还要在那里表演惊喜……我很难的你知不知道?”最后这句是雯雯用嗔怪的语气对坐在她身边的未婚夫说的,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很甜蜜。
对青年人而言,求婚仪式中最重要的并非经济投入,而是通过仪式的筹备和呈现,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真诚和付出。求婚仪式会成为当事人双方共享的回忆,发挥着推动亲密关系发展、塑造幸福回忆的积极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
求婚仪式的筹备者几乎全是男方
在我们的调研中,男女双方都认为求婚应该是男方发起的一场浪漫惊喜,向女方展现承诺和诚意。为求婚所做的一切准备工作,展示出男方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投其所好,愿意为关系的愉悦感不计代价地投入。然而,这是女性地位的上升呢?还是女性主动将自己放在一个“情感的守卫者”角色之中?我本人更愿意将之理解为一场遵循着既有求婚剧本、而女性在其中享有极高自主权的角色游戏。也就是说,男性作为“求”的一方,刻意把女性拱在亲密关系中权力的高阶位置上,包括单腿下跪的姿势是一定不能省去的;但同时,“求”这个动作又带有积极、主动的色彩,女方享受着“等在那里被求婚”这个被动的姿态,因为这是她计划里的一环。看起来被动,其实是自己选择的。
在接受我们访谈的20对35周岁以下的新婚夫妻中,没有一对是女方求婚的,即使女方在双方关系中明显占据优势。只有一对程序员坦诚他们没有求婚过程,连告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好像自然而然就成工作上和生活中的“队友”。日常他们的生活就是分秒必争的,同时奉行极简主义。我问他们:“如果求婚,你们觉得会是怎样的情景?”
女孩子想了一下:“那肯定是我向他求婚,因为我们俩之间做什么事都是我主动,我决定。”
小结
求爱、求婚仪式是为巩固亲密关系而展开的重要生活项目。吉登斯指出,在向现代性的过渡中,个体生活成为“生活项目(Life Project)”。拥有自反性的个体挪用过去的经验,对未来作出能动选择,从而勾勒出个体生命的轨迹(Giddens,1991),求爱求婚的一系列计划、筹备都围绕着巩固亲密关系的目标进行,都有助于亲密关系的持续发展,从而指向既定目标——缔结婚姻。
90后对亲密关系的态度兼顾了浪漫爱情与理性。在社会性消费层面,他们意识到消费在维系亲密关系、获得情绪价值方面的重要性,不惜通过超出自己日常消费能力的行为来巩固双方的关系,从而走向他们期望的“爱情婚姻“。对未来婚姻的期许里,既有理性的考量,也有感性的体验。对未来婚姻的期许令他们更多投入在当下的亲密关系之中,婚姻所承载的不仅是经济、社会功能,也包含了他们的情感诉求。婚姻所需要的投入和所承载的功能都升级了。
参考文献
Giddens, A. 1991.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Cambridge: Polity Press.
轮值主编:裴谕新(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
审核:罗艳(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家庭社会学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
编辑:廖怡芸(华中科技大学社会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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