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义|钱著版本演化的心因解码——从“自鉴”到“记愧”

文摘   2024-10-10 17:06   福建  



“现代大师与经典学案”开栏语:鉴证一个国家的学术有否大希望、大前景,拿什么作镜子?只有一面明镜可鉴,即“人以史为镜”。这就是说,一个能敬惜其先哲如何创造伟大学术之记忆的国家,方能拥有学术史的明日。当今学界最值得做的事,莫过于回到历史现场,去不无敬畏地爬梳先哲留给后世的那些经典学案,正是这些经典学案才构成国家学术赖以不朽的学科根基价值谱系。20世纪中国学术宛若壮阔江河,百年学案研究形同“摸着石头过河”。若晚辈不能相继将足以代表现代人文峰值的诸学案像一块块磐石摸过去、摸清楚,也就遑论一个国家的学术史希望何在,甚至可谓一个不了解先辈大师如何伟大的晚学,很可能永远徘徊于平庸。由此,重温陈寅恪1934年撰《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那段名言,也就尤显永恒:“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之轨则也。”愿有识者能从中读出感动。

作者简介



夏中义,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摘  要


  学界若细读晚近七十年学案,迟早会惊诧将“古籍版本学”与“今典版本学”分开的那条边界,当在“著者在场与否”。这就导致并非因“著者在场”,而是因旧法印刷术所造成的“讹、衍、缺、脱”,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古籍版本学之“善本”“残本”概念,若无差别地套在今典版本学头上,则难免不适用或不够用。对钱著版本演化的深层追究业已表明:无论是著者1978年对旧文《中国诗与中国画》的修订,还是1994年《管锥编》卷五对原本四卷的增订,抑或2002年三联版《宋诗选注》刻意将此书做成“拟残本”诸现象,皆溢出了传统版本学所熟睹的“平面、墨迹、目测”之特征;相反,因“著者在场”而酿成的钱著版本演化,在深层次呈现了“立体、心因、透视”新特征,且以“心因”为内驱性机制。简言之,若曰钱锺书对《中国诗与中国画》的1978年修订,以及对《管锥编》四卷的1994年增订,是想将这两种今典做成“善本”,以“给自己一个学术史鉴定”,即“自鉴”;那么,他对《宋诗选注》2002年三联版的最后定夺,则是旨在“给学术史一个警醒”,即“版本记愧”。于是,《宋诗选注》以“拟残本”传世,也就形同于著者为了让晚辈铭记那段学术史“羞辱”。



版本学从古籍到今典


凡能细读晚近七十年学案的人们,往往慨叹版本学未必属古籍研读之专利。对古籍作专业研读,必视版本学考据为前提,当是传世古籍受制于旧法印刷术(从石印到木刻版)而难免“讹、衍、缺、脱”所致,为何在印刷工艺已突飞猛进之今日(从铅字到激光排版),仍须提醒若作为当世学案,切忌疏忽版本学环节呢?根子在于,当今典籍(陈寅恪称之为“今典”)并未因工艺先进而杜绝版本学悬疑,反倒因今典的版本学悬案现场,触目皆是著者的墨痕、指印及泪渍,似变得比古籍版本学更难应付。

  

由此看来,古老版本学演化至今宜以其对象变异,而分“古籍版本学”与“今典版本学”两种。让彼此区隔的那条分界线,拟取决于“著者在场与否”。颇能见证“古籍版本学”的第一标识即“著者是否在场”,莫过于张舜徽(下简称张)对“二十四史”所做的有涉商务版“百衲本”与清廷版“殿本”之比较,结果“发现殿本讹、衍、缺、脱的最严重之处,有下列十种情况”:“一、复叶”“二、脱叶”“三、缺行”“四、文字前后错乱”“五、篇章前后错乱”“六、小注误作正文”“七、注文缺脱”“八、校语缺脱”“九、任意改易原文”“十、任意窜补原书”。如上十类勘误,在殿本“二十四史”中,除《汉书》《三国志》《晋书》《梁书》《魏书》《隋书》《五代史记》《明史》等八种扛住了张的火眼金睛外,其余史籍十六种(含《史记》《后汉书》《宋书》《南齐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南史》《北史》《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宋史》《辽史》《金史》《元史》)不同程度上皆被张逮着了瑕疵或“硬伤”。没有文献能证明上述勘误之源头是错在古代著者。相反,张的校勘范例揭示古籍版本学第一标识即是“著者不在场”,那么,由此推出其勘误不外乎“平面”“墨迹”“目测”这三特点,也就甚契。故亦可谓古籍版本学就本性而言,是“见物不见人”。

  

正是在这节骨眼上,今典版本学之本性是“见物亦见人”。以钱锺书(下简称钱)学案为例,著者生前审定其三联版文集含书籍十种,其中《谈艺录》《七缀集》《宋诗选注》《管锥编》《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当系学术“今典”。若着眼于版本学深究,则钱学研究恐将生出另块辽阔的处女地亟待开发。比如《谈艺录》脱稿于1942年,初版于1948年,至1984年出补订本,岁月匆匆三十六年过去,然著者也未饶岁月,与其38岁时的开明版初版本相比,74岁时的中华版补订本篇幅骤增一倍,其学思深厚度也不宜作同日语。又如《七缀集》扛鼎第一篇《中国诗与中国画》,原载于1947年《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1978年著者对其动“大手术”,正文字数及注释皆翻倍,无疑有深意在焉。再如《管锥编》四卷撰于1972—1975年,系“文革”晚期,时钱62~65岁;1979年中华版问世于“思想解放”翌年,时钱渐古稀,不料1994年中华版又推《管锥编》卷五,钱已耄耋八四,病榻难起矣。此卷本系钱重阅《管锥编》四卷之笔札,因增订再三而独立成书,当属渊默而蕴雷霆于深处。于是,一个绕不过的悬念是,钱作为20世纪学术峰值之符号,其著述在晚近七十年的版本演化中,为何频频诉诸“补订”“修订”及“增订”,酷似苍翠古榕因饱经风霜而蔚然成林又傲然冲天呢?

  

何谓今典版本学里的“著者在场”?钱学堪称范式。钱著诸多版本的丰饶演化,不就是鲜活、睿智而又厚重地与著者的学术史、思想史乃至钱“贤而谐”(有别于陈寅恪“贤而拙”)地感应宏大世变的生命史,奇妙地织为一体吗?这就导致以钱学为范例的今典版本学与“著者不在场”的古籍版本学相比,其特征不在于版本学之隐退,反而担心张所传承的古籍版本学程式不够用或不适用了。至少将古籍版本学的“平面、墨迹、目测”三顶帽子搁到钱著版本研究头上,尺码嫌小了。换言之,只有将古籍版本学“见物不见人”的“平面、墨迹、目测”,因势利导地升维为“见物亦见人”的“立体、心因、透视”,才是今典版本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钱锺书

 

《中国诗与中国画》修订本的心因解码

  

今典版本学之“立体、心因、透视”三特点,为何以“心因”为枢纽?这儿宜取“文献-发生学”视角来说明。“文献-发生学”作为学案研究方法,其建模之要害恰在追问:给定著者在文献学上所以有此“观点-论述”,其内心必有内驱力与之对应;那么,这一堪称发生学水平的深层心因(内驱力)究竟何谓?这转换为雨果语式,即针对宇宙人生任何一个“为什么”,其背后皆有一个“因为”尚待揭晓。于是,当你不满足于将文献学上的“观点-论述”(墨迹)视作理所当然的“标准答案”,而只是当作亟待探询的“谜面”且孜孜以求其发生学“谜底”(心因)究竟何谓时,这个由“心因”所领衔的今典版本学研究也就不再滞留于古籍版本学之“平面”(文献学),而不得不走向“立体”(文献-发生学)。同理,那个被宏观世变(身处何世)与微观境遇(身何处世)所纠结的著者“心因”,也势必不是常规视觉所能“目测”,而不得不请益智者才有的学术史暨思想史“透视”。故只有抓准著者“心因”,才可谓牵着了今典版本学研究的“牛鼻子”。以此路径来重读钱著晚近七十年的版本演化,也就不愁能读出传统版本学读不出的新意。

  

钱著的版本演化,大体两类:一曰“修订-增订”版,二曰拟残版(明知有书写“漏洞”暨再版“缺损”,亦未“曲意弥缝”)。学界对前者似司空见惯,皆懒得说,怕也未必说到底里;学界对后者则熟视无睹,于是也就当真“一无所有”,故也可能放过了一个对钱著作今典版本学考辨的绝妙机缘。本文将用两章侧重钱著的“修订-增订”版考辨:予修订版是聚焦于钱1978年对其1947年名篇《中国诗与中国画》(下简称《诗画》)的修订;予增订版则专注于钱1994年版《管锥编》卷五对1979年版《管锥编》卷一的某一内涵醇厚的增订。意在突显钱著赖以“修订-增订”之深层心因,恐皆可归于著者是1978年“思想解放”后,才放笔写出其内心郁积甚久的学术史睿思。

  

笔者曾以《体认在原著与修订之间——重读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为题,试述钱1978年之所以对其民国版《诗画》作大“修订”,是因为发现原著在围绕如何评价王维“神韵派”风格一案时,故国批评史绵延某种“诗品—画品”的古典对立格局。这就仿佛将王维风格这枚砝码,分别置于批评史天平的两侧秤盘,其结果是左侧“诗品”秤盘对王维风格报出的重量,与右侧“画品”秤盘的评价相比,显然低很多。在“画品”秤盘那儿,王维风格之于故国“南画”语系来说,当无愧为“坐着第一把交椅”的首席大师,但在“独尊儒术”“推崇杜甫”的“诗品”秤盘那则恰恰相反,“秀润冲淡”的王维诗风对“雄鸷奥博”的杜甫诗风只得甘拜下风,故纵然称王维为“大诗人”,充其量是“小的大诗人”,诗圣杜甫才是“中唐以后,众望所归的最大诗人”。

  

钱对“‘诗品—画品’之古典对立”这一框架特别动心,旨在确认此框架恰能隐喻他对1949—1978年这段学术史的切肤体认。笔者将此体认建模为“‘风气—风向’之当世疏离”,恰好与“‘诗品—画品’之古典对立”依次对位:“诗品”对位“风气”,“画品”对位“风向”,“古典对立”对位“当世疏离”。原著中的“王维风格”对位今世“钱著学思”亦无疑。

  

“风气”作为关键词,原著用来指称在给定时代(含朝代)具支配性乃至强制性的主潮取向,它仿佛席卷天地的狂“风”戾“气”,所向披靡,渗透一切。作为“文艺风气”,它浸润艺术家的心灵、骨髓,“影响到他对题材、体裁、风格的去取,给予他以机会,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联系到钱亲历1949—1978年那段学术史,能与此“风气”相以称的权威思潮,也就是当时学界言必称的,以日丹诺夫为符号的,由“立场、方法、观点”三元合成的“苏联理论模式”了。再让此“风气”折回批评史背景,能与“风气”相般配的关键词,恐除了“诗品”亦别无选择。虽然“诗品”作为浸润批评史的一种“风气”堪称最悠久、最深邃,但比起苏联模式在鼎革初三十年的盛行,怕连小巫见大巫也说不上。

  

再看“风向”一词,典出钱1988年一篇自序《表示风向的一片树叶》。那是钱获悉海峡彼岸已将其1948年至当时问世的十三种钱著(从《谈艺录》《围城》《槐聚诗存》《宋诗选注》《七缀集》到《管锥编》四卷等)悉数推出台湾版时,欣然命笔而撰。钱将其毕生心血凝成的皇皇巨著谦称为“一片树叶”,又以此“树叶”来表征其孤胆疏离1949—1978年间那“风气”的独立“风向”,当足见其旷世襟怀暨迥拔品性。同时须说,用“风向”一词去对位原著中指称国粹“南画”谱系的“画品”,在修辞上固然颇具对称美,但“风向”毕竟纯属钱的卓绝生命选择暨弥漫不确定的孤苦守望,而“画品”终究是历代墨客的风骚雅致,并不诱迫他们须为之预支生存代价。

  

诚然,后学若欲潜心体悟钱之“风向”对“风气”的当世疏离有何不易,只须比较当年“风气”曾如何将郭绍虞、朱光潜、李泽厚等逐一“碾平”,却偏偏未“碾平”钱的“风向”,就足以明鉴钱的“风向”所蕴结的文化立场、治学方法暨文学史观点,及其由此而炼成的思想免疫力,有多浑厚、雄健、纯粹且坚忍。另,亟待补白的是,本章用“‘风气—风向’之当世疏离”去对位原著之“‘诗品—画品’的古典对立”,意在诉诸隐喻,它具有影射性,亟须借学术史暨思想史的X光来“透视”,切忌靠古籍版本学的“目测”。因为“目测”者不免臆想若对《诗画》修订版作地毯式搜索,定能像福尔摩斯一般在案发现场,觅得修订者留下的诸多“心因”性指纹或足迹。这很可能会失望,拟分两点来讲。

  

其一,本章既然明言修订者是借“‘诗品—画品’之古典对立”框架来隐喻其“‘风气—风向’之当世疏离”而具影射性,那么,大凡考据者就宜有心理准备且做功课,先体味《管锥编》如何论述“惚恍”一词。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为了读懂钱著的匠心而绕不过的专业环节。再说钱这个修订版也确实改得不无“惚恍”。“惚恍”是人类感应对象时难以确认的心智悬置现象,钱引经据典地将它论述为官能无可捉摸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这用韩愈的诗来说,像“草色遥看近却无”;若用西哲罗斯金(Ruskin)描绘某风景画的句子,则是“天际片云,其轮廓始则不可见,渐乃差许意会,然后不注目时才觉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无痕”;《文子·精诚》概述为“远之即近,近之即疏”。

  

其二,既然修订版旨在安顿钱对学术史的那段体认,那么其“惚兮恍兮”的笔法再娴熟,也不可能玩得不留蛛丝马迹。请看修订版这句话,特别是最后一行字:

  

我们要了解和评判一个作者,也该知道他那时代对于他那一类作品的意见,这些意见就是后世文艺批评史的材料,也是当时一种文艺风气(着重号为引者所加,下同)的表示。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些社会条件下创作,也总在某种文艺风气里创作。……就是抗拒或背弃这个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支配,因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

  

请注意,修订版这句加了着重号的结语,在原著中却是:“他不得另开路径来避免他所厌恶的风气。”从“不得”到“不得不”;从1947年原著“他不得另开路径来避免”,到1978年修订版“他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且添“矫正”二字——如此细嚼暨尖锐寻味,恐谁也不宜再轻率地否认:此修订版像回旋曲一再提及的那个“作者—他”,与其说在泛指一般称谓上的第三人称,毋宁说是变着花样地特指具体语境中的第一人称“钱锺书—我”。因为深知学术史暨思想史的同人不会不追认在那特殊岁月,在偌大文学学界,若还有人敢“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他所厌恶的风气”(此“风气”即“苏联理论模式”的盛行),那么,此人除了“钱锺书—我”,怕也就没有谁了。再联系钱1959年诗云“敢违流俗别蹊行”,1974年诗云“耐可避人行别径”,何谓“舍我其谁”?此谓也。故亦可谓钱修订《诗画》之“心因”或内驱力,即藏在这不起眼的将“不得”默默改为“不得不”的修辞细节里,多了一个“不”字,它珍稀得一字千金,又犀利得一针见血。这滴“血”凝结着钱为何修订《诗画》之“心因”的DNA。笔者曾耳闻有句广告词“魔鬼藏在细节中”,形同耳边风,从不放心里去;而今信了,因为钱著也常甚“鬼”,钱不仅青年时曾撰文“魔鬼夜访”,至晚晴更擅长将“魔鬼”藏在修订版的铅印缝隙里。

   

《管锥编》增订本的心因解码


做了对《诗画》修订版的心因解码,再辨析《管锥编》卷五对其卷一的专页增订,那么这两者有何异同?所谓“同”,是钱皆想借此对自我有个谨慎庄重的学术史鉴定(自鉴),确认自己在1949—1978年那段岁月中究竟饰何角色、写了什么、怎么写。所谓“异”,则指1978年修订版是钱将“不得”二字修正为“不得不”,仅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自己在那特殊日子所饰角色,悄悄地留下了一幅简约的自画像;与此相比,1994年版《管锥编》卷五之增订,则别出心裁地勾勒了一幅法国哲贤蒙田肖像,他那智者才有的悲欣交集、哀喜莫测的神情,似也常挂在钱的眉梢嘴角。有识者将此神情称为“皮里阳秋”。

  

“皮里阳秋”典出《世说新语》之“赏誉”篇。“皮里”,指内心;“阳秋”原词“春秋”,是孔子修订的一部记载鲁国历史的书。此书对历史人物及事件隐含褒贬而不直白,即“言其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晋书·褚裒传》),此谓“皮里春秋”。后因晋简文帝母名“春”,晋人为避讳,而以“阳”字改谓“春”字,遂使“皮里阳秋”流播古今。这对古代文学研究者来说,“算不上僻典,也没有秘藏多少‘奥妙’”,且皆知“皮里阳秋”作为古贤人格特征不无喜剧感,因为它意味着不按朝纲或坊间习俗出牌,反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调皮得像老顽童,乖僻得像嬉皮士,卫道士见之疾首顿足,伪君子唯恐避之不远,因为“皮里阳秋”者最擅扒伪君子的斯文面具,令其脸无处搁,里外不是人。古今“皮里阳秋”者大多选择边缘化,套用钱的书名,即活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不得已遭遇陌生者或令其提防的厌嫌者,他们往往装憨,比如装聋、装哑。《管锥编》卷五称之为“佯愚”。演示“佯愚”方式恐不少,“佯不知”是其中之一。

  

偏偏“文革”干校有一传说至今的轶事,将钱与“佯不知”及“皮里阳秋”串出了传奇,说某人曾在干校讨教钱何谓“皮里阳秋”,钱未答出。王水照(下简称王)作为1960年北京大学科班出身,有幸与钱相逢且相识38年(1960—1998)的古典文学专家,根本不信钱竟连“皮里阳秋”也不懂,唯一可能是钱“佯愚”“佯不知”。王回忆道:“我曾向他请益时,多数情况都是随叩随应,‘小叩辄发大鸣’,但有时他会说‘不知道’,然后又说,你可在某某书中去找嘛。我就知道提了个不该向他提的问题了。”王体味钱“佯不知”的另一种可能,是钱身上也不乏“魏晋风度”即“名士气”,宛若谢安。他说,“在钱先生身上随处透出机智、幽默、嬉戏之风,说话云里雾里,真真假假,说白点也就是顽皮、捣乱,开玩笑之类”,拟包括“佯不知”。

  

“佯不知”轶事源自“文革”,这是一个颇让钱神经过敏的时空。若时过境迁,想象钱在晚晴已步入20世纪80年代这个珍贵的“大阳春”季节(相对于1962年“小阳春”),再请教钱何谓“皮里阳秋”,又将会怎样?钱是否会因大地回春、大气变暖,而愿对“皮里阳秋”旧曲翻新,再度“小叩辄发大鸣”?文献即将明鉴,这不是脑洞大开,而是被《管锥编》卷五的白纸黑字记录的、经得起证伪的学术史真实。质疑者或许又问:为何钱让蒙田来为其“皮里阳秋”站队,不是发生在1979年问世的《管锥编》四卷,而偏偏发生在1994年问世的《管锥编》卷五呢?答案不复杂:《管锥编》四卷撰于1972—1975年,尚处“十年浩劫”末期;《管锥编》卷五撰于1980—1994年,新时期对内改革、对外开放,想必是蒙田生前亦会认同的洋溢宽松、宽容的社会氛围,故也是适宜“蒙田”植入卷五的好日子。

  

这儿需对卷五与原本四卷之关系稍作补白。原本四卷问世后,钱未另起炉灶,反倒手不释卷,“重阅一过,亦见树义之蕴蓄未宣,举证之援据不中者,往往而有。欲惬心以求当,遂费词而无惜。乃增订以成此卷,所采诸君来教,敬著主名,不忘有自”。意谓卷五是钱对原本四卷的披阅心得,遂称“增订”,后因增订累积可观,即单列为“卷五”。这拟是佐证钱学何谓“学术常青树”之范例。这就像南国苍郁古榕,钱对原本四卷的重读,宛如从古榕倒垂到大地且深植的气根,气根从1980—1994年茁壮繁衍十五年,也就拔地参天成另株苍榕。此谓“有生命的学术”或“学术生命长青”,故不懈增订当属钱著迥异于其他名家名著的耀眼特点。请想象当冯友兰、郭绍虞等自鼎革后不惮“与时俱进”地对其民国版史著一再作“非学术”改写,这就遑论对旧著的学思增订,这是对其学科的畸形“变异”。

  

钱谓卷五对原本四卷的增订,是因为发现原著有“树义之蕴蓄不宣,举证之援据不中者”,这落到“皮里阳秋”一案,也就可见卷五与原著卷一之间确凿“藕断丝连”。“藕断”,是指卷一问世于1979年,卷五初版于1994年,彼此隔了十五年;“丝连”,则谓卷五第3~4页标明是对卷一第19页(当为第18页)兼涉“皮里阳秋”议题的“接着说”。“接着说”即增订也。

  

其症结在于怎样看上古的“神道设教”。卷一引《易·彖》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钱一语中的:“盖世俗之避忌禁讳(taboos),宗教之命脉系焉,礼法之萌芽茁焉,未可卑为不足道也。”他旋即引《墨子·明鬼》篇曰:“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神道设教”意在愚民。但问题又在,“神道设教”之神神道道作为权力话语再“反智”,它对朝野人心之宰制又无须争议。古今中外,不乏史例。这就逼得不同肤色的智者会另出手眼去应对。卷五颇具针对性地“接着说”了如下高见:

  

吉朋谓哲人于国家所奉宗教,“貌敬”(external reverence)而“腹诽”(inward contempt),君主之崇祀神道,亦借以驭民,初非虔信。同时人若孟德斯鸠、休谟论古罗马宗教,皆道此,而吉朋笔舌尤冷隽耳(Cf.Peter Gay,Style in History,McGraw-Hill Paper Back,43-4)。非特古罗马哲人为然。古希腊怀疑派而还,相率谆谆告诚,谓于国教以至俗信,不妨二心两舌,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in saying this we express no belief),所以免祸远害,蒙田、笛卡儿且标为律己之首要(la règle des règles;la première maxime)焉。

  

请注意,蒙田这位法国智者在《管锥编》第一次露面,其处世策略或人格内核就被叙述为“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外示和同”即所谓“貌敬”,“内不奉持”即所谓“腹诽”。这在卫道士看来,莫非典型“两面人”?然《管锥编》认同蒙田将此“标为律己之首要”,此属“不得已”,舍此恐不足以“免祸远害”。话说到这份上,则谓蒙田之“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迹近法国版“皮里阳秋”,或倒过来,谓晋人“皮里阳秋”是中华版“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也就无甚牵强。既然“皮里阳秋”之要害在于“外不臧否,内蕴春秋”,那么,晋人“外不臧否”被蒙田说成“外示和同”,蒙田“内不奉持”即晋人之“内蕴春秋”,也就恰成镜像型对称。

  

钱识人甚深,或能猜着读者亟待更多资料来验证如上推理,故《管锥编》卷五在另一页码“接着说”:

  

十六世纪基督教神甫制定“内心保留”(mental reservation)之法,作用大同。康帕内拉尝赋诗,题曰:“哲人有知而无力”(Senno senza Forza de’Savi),谓哲人达心而懦,洞察世法之鄙妄,而只能闭户独居时,心光自照(vissero sol senno a chiuse porte),及夫外出(in pubblico),则不敢不随俗委蛇(Opere di G.Bruno e di T.Campanella,Riccrdo Ricclardi,799)。吾人饫闻《老子》所谓:“和其光,同其尘”,与夫释氏所谓“权实双行法”……于此等言教,当不少见多怪也。身心二本,内外两截,固流俗人优为常习;饰貌匿情,当面覆背,行之容易,视亦等闲。顾哲人于此,熟思乃悟,若参始证,且拈出若箴铭然,何其用心之枉而见事之迟乎!

  

又有人问:卷五反复言说以蒙田为符号的哲贤人格亦不无“皮里阳秋”特征,究竟为何?这亟须折回原著四卷语境,方可说明白。因为原著四卷说着“皮里阳秋”处虽不少,然大体着眼于史述“文体”,几无着力于人格“本体”。如卷一引《左传正义·杜预序》论述《春秋》史述特点有五:“一曰微而显”“二曰志而晦”“三曰婉而成章,曲成义训”“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义”“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简言之,拟属“圣人包周身之防”,故其史述只能“言高而旨远,辞约而义微”,这大不易,故又谓“非圣人孰能修之”。显然,杜预称《春秋》之“皮里阳秋”五特点,全落在史述“文体”上,后好不容易说着“非圣人孰能修之”,拟暗示《春秋》史述“文体”之“皮里阳秋”,实是以圣人人格“本体”之“皮里阳秋”为内驱力,但说破了又恐犯忌“为尊者讳”,故杜预点到即是,不往下说了,如鲠在喉。

  

行文至此,也就宜挑明:卷五一再言及蒙田人格“本体”之“皮里阳秋”,旨在为四卷所难言的史述“文体”之“皮里阳秋”究竟根植何处,提供一个有案可查的法兰西范本,此颇合钱打通中西古今之惯例。其意义当非钱所谦称的“虽只比鸿毛之益,或尚非蛇足之添”,而是明显已将原著四卷只在史述“学识”层谈“皮里阳秋”,顷刻上升到人格“器识”层来谈了。于是,学识层“文体”之“皮里阳秋”宛若花果所以诱人,其根子全在器识层“本体”于权变处世时也未失其尊严。故又谓对“皮里阳秋”一案,《管锥编》从卷一学识层跃迁到卷五器识层,为“思辨升维”;而从器识层的价值高度再俯瞰学识层对象,为“学术降维”,此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杜甫《望岳》),这就离钱自谓“到眼即辨”很近了。也就是说,若熟识钱1955—1975年撰《宋诗选注》《管锥编》的学思背景,熟识钱在那时述学所用的“暗思想”或“暗思维”文体本就甚契“皮里阳秋”品性,再由此体恤1994年增订版《管锥编》卷五,为何要借蒙田“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的人格肖像,来照亮“皮里阳秋”文体赖以发生的深层心因,也就不赘自明。


   

《宋诗选注》“拟残本”的心因解码


本文已述发轫于古籍校勘的版本学概念(范畴),若机械地将其挪到今典研究头上,则难免不够用或不适用。比如用传统“善本”“残本”这对概念去套钱著版本,其尺码便未必皆契。例如2002年三联版《谈艺录》相对于此书1948年开明版、1984年中华版,1978年修订版《诗画》相对于此文的全部民国版,以及2002年三联版《管锥编》五卷相对于此书1979年中华版四卷来说,诚然大抵“善本”。为何说“大抵”而不说“堪称”?因据张之洞界定,凡“善本”须满足“三义”:一曰“足本”(无阙卷、无删削),二曰“精本”(精校精注,拟无知识性硬伤),三曰“旧本”(明代及明之前的旧刻、旧抄)。张之洞系晚清人,其《书目答问》之“善本”概念是在应对清代前的古籍,故将此“善本”帽子安在2002年三联版钱著诸书(《宋诗选注》除外)头上,也仅“大抵”即“勉意”也。与此相比,若将古籍“残本”概念落到2002年三联版《宋诗选注》一案,恐更不宜作生硬腾挪。古籍“残本”(胡应麟语)何谓残?因做不到“善本”之无缺损、无删削、精校、精注。然三联版《宋诗选注》所以出成远非1958年人文版的“残本”模样,个中深味,却非古籍版本学所能解惑。

 

古籍“残本”与钱著“拟残本”皆含一个“残”字,但两者“残”之因大相径庭。古籍“残本”大体系旧法印制及历代折耗所造成的物态性残损,其特点是“著者不在场”(物态性残损事实上与著者无涉)。但钱著“拟残本”之删削及知识性“误植”,其要害全系“著者在场”所致,故其“拟残”不是物态性残损,而纯属心因性残缺。这就亟待本章分三步走:一是字斟句酌地坐实三联版《宋诗选注》确系心因性“拟残本”,二是以“拟罪己”语式为后世留下一帧“模糊的铜镜”,三是阐述学术史“记愧”可谓今典版本研究之第一动力。

  

其一,坐实三联版《宋诗选注》是“拟残本”。

  

学界鉴定典籍是否“残本”的标识有二:一是缺卷(页)、删削;二是未经精校、精注,有知识性硬伤。检视三联版《宋诗选注》有否“拟残本”之嫌,也可循此标识。

  

先说三联版《宋诗选注》序论无疑“硬伤”凿凿。谁能脑洞大开地遐想:一篇谨重落款“一九五七年六月”脱稿、长达18000字的学术长序,竟可堂而皇之地植入毛泽东撰于1965年7月21日,又于1978年1月被隆重重刊的那段语录呢?这是满脑科幻的穿越剧写手才敢玩的技法,但三联版《宋诗选注》委实这般做了。钱在此序第一章最后一节讲宋诗“缺陷”是“爱讲道理,发议论”时,摘录了毛泽东的一封信函,谨录如下:

  

毛泽东同志《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以近代文艺理论的术语,明确地作了判断:“又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

  

钱引此语录时,未按随页脚注之常规来标明出处。此序篇幅计25页,对引文的随页脚注计80处,除5处引西方典籍、1处引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外,其余74处皆涉中华古籍,作者、书名、卷号甚至页码应有尽有。唯独那段拟可加持钱之宋诗观的著名语录未见出处。另一页码印着“重印附记:乘这次重印的机会,我作了几处文字上的小修改,增订了一些注解。一九七八年四月”。拟可从“附记”读出,钱将毛泽东撰于1965年7月的那段名言,嵌入他1957年6月脱稿的序文之时间,是在1978年4月。这离毛泽东致陈毅函被公示的1978年1月,仅隔三月。由此可体恤钱为何弃用随页脚注来标示出处之难了。因为他无法解释,明明是1965年的毛泽东语录怎会神奇地提前八年,而被钱用到1957年的序文?倒过来更难解释,钱又为何能在1957年猜着毛泽东八年后会致函陈毅来追认钱的宋诗观,“英雄所见略同”?这显然不是古籍版本学所定义的,因未臻精校、精注而落下的“残本”症候,只能将此归咎为钱所秘制的心因性“拟残本”硬伤。

  

再说三联版《宋诗选注》正文也“残缺”昭然。此“残缺”将围绕“左纬诗案”来论证。“左纬诗案”之重要,只有纳入钱所创设的“宋诗演化谱系”(王水照称为“宋诗体派史”)才能说明白。

  

宋诗演化之逻辑源头是“诗分唐宋”。“诗分唐宋”被冠于《谈艺录》目次之首,是表征钱从而立之年起,就自期以此为切口独辟一条风格学路径,来纵贯北宋至清的千年诗学批评史。这是钱1939—1942年的学术历练,1948年初版《谈艺录》可谓“初战告捷”。“诗分唐宋”实是多层次构成的学术工程。为验证《谈艺录》的风格学路径不仅仅属诗学上的自圆其说,钱须再往前走,即把“诗分唐宋”之风格学“区分”的静态之“分”,沉降到文学史地壳,转换为诗体史上的“分娩-分立”的动态之“分”,此即钱1955年撰《宋诗选注》之使命所在。此亦即钱诗云“且借余明邻壁凿”之本事所系,意谓《宋诗选注》欲从全宋诗暨历代诗话的浩瀚古籍中,疏浚出一条宋调如何从唐音母腹分娩且断脐独立的中轴线。这也就形同在将历史隔为“民国”和“共和国”的那堵城墙上凿一洞孔,好让《谈艺录》点燃的诗学之光,顽强地照耀《宋诗选注》将艰难掘进的“诗史”之路。于是就有了《宋诗选注》所艰涩打捞、甄别、遴选且结集的宋诗八十一家,以及对入围诗家篇什的独创性注释、评议暨小传,《宋诗选注》正文由此被整体合成。

  

《宋诗选注》因须从按编年沉积的诗家韵文中疏浚出一条“宋调从唐音母腹中分娩断脐独立的中轴线”,类似于一种“内在的理路”,故此“理路”可分“北宋—南宋”两段,“北宋”由苏轼、黄庭坚领衔,“南宋”由杨万里、陆游表率。而在“北宋”与“南宋”之间,钱发现还有一段过渡性的中间地带,其代表便是“左纬诗案”。

  

《宋诗选注》1958年问世即遭“批判”,然一代词宗夏承焘却仗义撰文为钱辩护,说“《选注》中所采的如左纬、董颖、吴涛诸家,都丰富了宋诗,开了读者的眼界”。有识者称,夏承焘是“特意指出了选录左纬等人在全面认识宋诗上的开掘意义”。

  

专家珍视《宋诗选注》之采信“左纬诗案”,拟源自双重“难得”:“史料”与“史鉴”。一曰史料“难得”。左纬,字经臣,号委羽居士,是生存于北宋、一生未仕的卑微角色,故其生平至今未详。他对宋徽宗时的诗坛不无影响力,然诗集不传,直至民国其故里有乡贤辑《委羽居士集》,才让钱对左诗有所知且珍惜之。二曰“史鉴难得”。左纬现存诗60首,《宋诗选注》破格采录左诗三题九首,这曾令学界诧异,须知赫赫黄庭坚今存诗2393首,《宋诗选注》仅选录三题五首,反差未免悬殊,“其他如王禹偁、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陈师道、尤袤、刘克庄、文天祥等名家都在九首以内”。这诚然因钱“史鉴难得”,慧眼别具所致也。

  

钱青年时撰《谈艺录》为何倾心于“诗分唐宋”?因其诗学观宜概述为“盖吟情一贯,而吟体百变”十字。这就驱使钱纵然熟读亦心喜唐诗,也不愿附和“好诗早被唐人写完”(鲁迅语),因他深信唐诗即使写得再好,也不可能穷尽人类吟哦诗情的一切可能,故若能从“丰神情韵”的唐音母腹中分娩出宋调的“筋骨思理”,此当属中华诗艺的大好事,亦当是值得历代学者前赴后继的不朽课题。也正因为守望“盖吟情一贯,而吟体百变”之诗学观,故当钱像《沧浪诗话》严羽一般痛感苏轼、黄庭坚(尤其是以后者为首领的“江西诗派”),将“以文入诗”“以学入诗”张扬得太离谱,直到把“缘情为本”的古诗创作规训成“无一字无来历”“贵用事”“殆同抄书”的形式游戏,且将此游戏标榜为高举杜甫旗帜,并把“学杜与学晚唐对举并立”到冰炭不兼之际,钱对左纬在宣和三年(1121)因亲历“方腊民变”“陈通兵变”所酿成的惊恐离乱而写的《会侄誉》诸五言诗,当顿觉清新乍露,有柳暗花明之大欣慰。特别是“不模仿杜甫”与“已开南宋之晚唐体”这两条,令钱对左诗青睐不已。

  

《宋诗选注》1958年初版“左纬小传”这般评议左诗:“这些诗不搬弄典故,用平淡浅意的词句,真切细腻地抒写情感。他能够摆脱苏轼黄庭坚的笼罩,这已经不算容易;从下面选的《避贼》《避寇》那些诗看来,他还能够不模仿杜甫。”“杜甫写离乱颠沛的古近体诗尤其是个‘不二法门’,宋、元、明、清的诗人做起这种事来都走了他的门路”,而“左纬居然是个例外,似乎宁可走他自己的旁门左道”。后钱在其《容安馆札记》论左纬一则中,还称左诗“不矜气格,不逞书卷,异乎当时苏黄诗派南宋人晚唐体。佳者清疏婉挚,劣者则窘薄耳”,强调左诗“已开南宋人之晚唐体”。钱青年时便心仪晚唐体,初版《谈艺录》屡将擅长晚唐体的杨万里赞为南宋诗坛之天花板,才、学、识俱佳,相比较下,晚清后被国人捧上天的陆游则相形见绌甚多。钱草拟《谈艺录》时或不识左纬“何许人也”,至其中年撰《宋诗选注》,左纬俨然是北宋末年预报南宋晚唐体天花板杨万里之诞生的“东风第一枝”。

  

钱对左诗这般称心如意,为何三联版《宋诗选注》却默认“左纬诗案”下架,致使1958年初版“正文”济济一堂的宋诗八十一家兀地“删削”为八十家了呢?那拟是钱杨伉俪在1997年审定三联版《钱锺书集》时,就定下让《宋诗选注》“正文”按1963年版重排所致罢。但疑惑犹在:1963年版《宋诗选注》为何非将1958年版的“左纬诗案”删削不可呢?学术史之诡异还表现在:1963年版之删削左诗,最后是借著者的手来执行的。钱在新时期答问一位黄姓晚辈的信函中坦承:“左纬诗中之‘寇’不知何指,恐惹是非,遂而删去,胆小如鼠,思之自哂。”

  

深知钱其人其学的王水照,当晓如上“左纬诗中之‘寇’不知何指”是虚晃一枪,“明眼人一见即知与方腊事有关”。“方腊事”即宋末“方腊起义”。教科书评价“方腊事”自有其特定逻辑,但左纬作为亲历者,“身不由己地落入当时弱势群体,‘举家如奔鹿’,‘但冀免杀戮’,本能地表达最低的生存要求,表达对破坏正常生活的愤恨和谴责”,怕也有权期待后世作“同情之解读”。何谓“诗可以怨”?此谓也。因此,当王水照考证出“左纬《会侄誉》诗云:‘忆昨宣和末,群凶聚韦羌(自注:洞名)’,‘我时遭劫逐,与子(左誉)空相望’,这里的‘群凶’,即《避贼书事》《避寇即事》两组组诗中的‘贼’与‘寇’”时,王水照毫不神经兮兮,反倒“以平和客观的心态去观察这一历史现象”:

  

方腊起事的历史正当性,自应与一般打家劫舍的暴民相区别。然而,百万之众的巨流一旦涌动,种种利益、欲望、情绪的交杂冲突其间,又不可避免地颠覆社会的正常秩序;原始性的报复欲望的无限膨胀,玉石俱焚,更造成时局的普遍动乱和生产力的极度破坏。“焚民居,掠金帛子女”,并非意外,……在歌颂所谓“革命暴力”的年代,无视或抹煞弱势人群在离乱中所承受的一切痛苦,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描写和反映这种痛苦却成为大逆不道,这是不正常的。

  

如上历史观察,与其说是自1978年“思想解放”四十余年后的醒世雄辩,毋宁说是王水照作为资深学者在诉诸涉足国史时须有的良知暨常识。如此清醒之声,若挪回“文革”或“文革”前语境当难以想象。但也有微妙差异,1958年初版《宋诗选注》时对“方腊事”尚不甚过敏;1963年再版《宋诗选注》时,因遭逢“小阳春”过后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故“怎样评价历史上的农民战争”也就不再是容许争鸣的学术问题,而成了有涉政治正确与否的雷区,“连钱先生也因‘恐惹是非’而‘删去’所选左纬之诗,以‘胆小如鼠’‘自哂’”,由此可解《宋诗选注》1963年版“正文”为何删削左诗而沦为“残本”。

  

然2002年三联版《宋诗选注》恐只能称为“拟残本”。因为钱本可以且有权让三联版《选注》“正文”按1958年版来排印,谁知却不无悬念地选择1963年版,印成了21世纪“残本”。因不无“自残”之嫌,故命之为“拟残本”可也。钱着意将三联版《宋诗选注》做成“拟残本”何谓?他是否想借版本演化上的“自残”环节,而把三联版《宋诗选注》做成记录历史“风气”对纯正学术之“他残”之“物证”呢?且待验证。

  

其二,留给后世的“模糊的铜镜”。

  

针对《宋诗选注》这一“拟残本”现象,若不拘泥于古籍版本学因“著者不在场”所权重的物态性缺损,而专注于今典版本学因“著者在场”而酿成的“心因性残缺”,那么,完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宋诗选注》从来不曾是“善本”,即《宋诗选注》早在1958年付印前,已像患小儿麻痹后遗症一般下肢畸形,一脚低一脚高,形同瘸子。其症状,便是“选目—注评”两条腿不对称,站不稳。钱1988年撰《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时曾这般自述,“由于种种原因”,“一首诗是历来选本都选进的,你若不选,就惹起是非;一首诗是近年来其他选本都选的,要是你不选,人家也找岔子”——这就逼得钱撰《宋诗选注》时“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去,而我以为不必选的倒选进去了。只有些评论和注解还算有价值”。此即“选目—注评”两条腿患了“先天性残疾”,当算不得“善本”。

  

一部书稿在付印前已不顺心如此,是当年“风气”使然,且被颁布为“规矩”,此即《宋诗选注》选目在由著者注评前,务必先是集体审阅被批准这一程序,宛如“合作社”;嗣后当著者对相关选目作注评时,倒无甚干涉,这又酷似“单干户”。如上“规矩”不无孔隙可钻,钱就趁此孔隙,对自己看不顺眼的选目惜墨如金或索性无语(“话不投机半句多”);相反,对称心如意的选目,注评成为钱掏心掏肺、直抒胸臆、妙笔生花的学术创作,而忘了外界可能妒其“扬己露才”。转换为钱的夫子自道便是:“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无须说,其“识时务,守规矩”即指选目;其“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则指注评。钱晚年对《宋诗选注》的两套笔墨不无自得,否则,其1988年“前言”不必自注如下:

  

最近看到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台湾:一九八四),二○至二一页评及《宋诗选注》,对选目很不满意,并认为迎合风气,却说“注确实写得不错”。

  

然钱在1988年对三十年前初版《宋诗选注》的总体体认,乃宜说是“自责”(“己罪”)压倒“自得”,诚然也就不会认其为“善本”。钱是以学术史家才有的超迈眼光,清醒且精准地将《宋诗选注》定格为“它当初不够趋时,但终免不了也付出趋时的代价——过时,只能作为那个时期学术风气的一种文献了”;随即又将它形容为那帧著名的“模糊的铜镜”:“假如文献算得时代风貌和作者思想的镜子,那末这本书比不上现在的清澈明亮的玻璃镜,只仿佛古代模糊黯淡的铜镜,就像圣保罗的名言所谓:‘镜子里看到的影像是昏暗的。’它既没有鲜明地反映当时学术界的‘正确’指导思想,也不爽朗地显露我个人在诗歌里的衷心嗜好。也许这个晦昧朦胧的状态本身正是某种处境的清楚不过的表现。”大概是怕读者读不透其良苦用心,钱又在同一页码留下脚注:“参看斯月福《诗歌的各种敌人》(W.B.Stanford.Enemies of Poetry,伦敦,一九八○)六三页考论由于制造材料的局限,古代镜子在希腊、罗马著作是往往成为错误糊涂观感的比喻。”

  

这篇香港版前言最感人的亮点在于:钱为了“给学术史一个警醒”,赤胆坦荡地将自己也搭进去了。这拟可分两点讲。一曰“给学术史一个警醒”,是指钱所以不吝将《宋诗选注》做成“拟残本”,恐想借此独特“拟残本”之传世来启示晚学:学术史理应是学者所创造的倾心于知识学增长且进步的历史,然岁月之诡谲,却曾将学术史扭曲成学术被非学术地损害、学术良知被吞噬的痛史。二曰“钱把自己搭进去”,则指作为这段痛史的亲历者暨被损害者,钱既不像伤痕文学那般单纯哭诉被迫害,也不像某名流借口“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而把自己理当承担的责任(实谓“原罪”)推脱得一干二净。钱不是看不透:“不论一个时代,或一个人,过去的形象经常适应现在的情况而被加工改造,历史和回忆录等有许多随时应变而改头换面的好范例。”但钱无愧为真君子,他说“我不想学摇身一变的魔术或自我整容的手术,所以这本书的‘序’和选目一仍其旧,作为当时气候的原来物证——更确切地说,作为当时我自己尽可能适应气候的原来物证”,因为在那年头,“我个人学识上的缺陷和偏狭也产生了许多过错,都不能归咎于那时候意识形态的严峻戒律,我就不利用这个惯例的方便借口了”。

  

现在可以公布谜底了。一是2002年三联版《宋诗选注》为何弃用1957年原序,而刻意采用1978年重版序论?二是2002年版为何弃用1958年版正文,而刻意续用1963年去“左纬诗案”之删削版?三是三联版《宋诗选注》为何让原有选目“一仍其旧”?钱当目标归一,全方位地想在版本学上做一个铁板钉钉的“拟残本”,令其永垂后世,拒绝遗忘痛史。区别仅在,钱未用“拟残本”这一新词,而用了“模糊的铜镜”这一隐喻。然无碍殊途而同归,异词而通义焉。

  

其三,从“运动记愧”到“版本记愧”。


钱为何刻意将《宋诗选注》做成“拟残本”?相较而言,钱对1947年初版《诗画》(以及1948年初版《谈艺录》)和1979年初版《管锥编》似温情得多,故其1978年对《诗画》之修订、1994年《管锥编》卷五对前四卷的增订,皆流露钱欲将此两书做成“善本”之心愿。但亦不无细微之异:前者修订谓“逆向变量”,后者增订谓“顺向增量”。

  

“逆向变量”,是指钱将其对鼎革初三十年学术史的刻骨体认,渗透到对《诗画》原著的修订中去,其意向与原著本义相背。原著是叹喟古代诗人对他所厌恶的风气“不得另开路径来避免”,而修订版则强调有现代学人(实谓钱本人)对他所厌恶的风气“不得不另出手眼来逃避或矫正”。从“不得”到“不得不”,从被动“避免”之“不得”到主动“逃避或矫正”之“不得不”,可见修订版对原著的逆向思辨即价值变量,纯属钱1978年修订之新意,亦是其1947年旧著不曾想到或书写的。1947年旧著猜不到学术史在俟后三十年将遭逢何等风气是很正常的,因为钱再聪慧也不是奥威尔。奥威尔逝于1950年,却具有预言家般的“天眼”,写《一九八四》而成世界名著。但钱能将其亲历学术史的深刻体悟注入《诗画》修订,这在中国现代学术谱系中也不啻珍稀。《诗画》原著因有如此修订而成“善本”,当无疑。

  

与此相比,《管锥编》卷五对原著四卷之增订属“顺向增量”,因卷五是引入蒙田这一西学案例,来为原著四卷所论述的“皮里阳秋”文体(又谓“暗思想”或“暗思维”文体),追踪其赖以酿成的“皮里阳秋”本体这一人格酵母。钱认为,蒙田散文之“皮里阳秋”特征,恰源自蒙田人格之“外示和同而内不奉持”这一贤哲品性——这是在价值维度对原著四卷的绵延且深化,从述学“文体”沉潜到了人格“本体”。故不难解此“顺向增量”,也是为《管锥编》全书跻身“善本”而加分。

  

从《诗画》到《管锥编》再到《宋诗选注》,“手心手背都是肉”,钱将《诗画》《管锥编》做成“善本”,为何偏将《宋诗选注》做成“拟残本”呢?只须凝神回味如上三书的付印年份便约知一二:开明版《诗画》问世于共和国即将成立的1947年,中华版《管锥编》初版于“思想解放”翌年的1979年,人文版《宋诗选注》则呱呱坠地于“大跃进”刚开展的1958年。钱著三种虽同系巨匠所出,但著者付梓《宋诗选注》时的忧怀深慨,恐比出另二书时要幽邃难言得多。要言之,钱一辈子著述浩瀚,但没有一部书会像《宋诗选注》在让著者蒙受学术史“羞辱”时,又深味其心灵史之“羞愧”。这就与钱1980年写“运动记愧”四字微妙相系。

  

“运动记愧”引自钱为杨绛回忆录《干校六记》所撰“小引”,钱婉言“《干校六记》理论上该有七记”,漏了“运动记愧”。此“运动”当指“文革”。所谓“干校”,则是1972年后起云涌的,旨在训诫且惩治国家机关干部及文化人士的“变相劳改”农场,钱杨伉俪不免被殃及。故钱深识凡亲历者有如下心理(或浅或深):

  

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帐,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古来经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有列上它。

 

“运动记愧”与“版本记愧”干系甚深吗?有识者不难发觉这两者至少有四处“纠缠”。

  

纠缠一,“运动记愧”有涉“文革”十年,“版本记愧”所涉《宋诗选注》是“文革”前1955—1958年的事,但“文革”前十七年之“运动”不断,也无妨称作“前文革”。故着眼于广义,所谓“版本记愧”,究其质,也宜归于“运动记愧”。钱起草《宋诗选注》于1955年恰逢“反胡风”,《宋诗选注》脱稿于1957年,钱已惊心“反右”之懑雷隐隐碾空:“脱叶犹飞风不定,啼鸠忽噤雨将来。”

  

纠缠二,宛若“运动记愧”,钱把自己也摆进去:“惭愧自己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这与“版本记愧”作为“物证”,在实录当年“风气”高压之同时,坦诚记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何其相似乃尔。


纠缠三,钱倡言“运动记愧”时值1980年,离“文革”1976年落幕仅四年,他惊诧于“文革”时的“旗手、鼓手、打手”此时已患选择性遗忘,竟无一“记愧”:“他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这恰巧与钱1988年撰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旨在“版本记愧”)时所指出的“不论一个时代,或一个人,过去的形象经常适应现在的情况而被加工改造,历史和回忆录等有许多随时应变而改头换面的好范例”,属一脉相承,系一丘之貉。


纠缠四,当钱1980年看透那群“败不羞走”者的实质,实已默认“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时,除却冷嘲,无甚对策。然事隔八年,1988年钱憋出“版本记愧”这一大招,与其说是对“败不羞走”者的当头棒喝,毋宁说钱更想“给学术史一个警醒”,尤让晚辈懂得当世学术史研究的第一内驱力,恐即“记愧”二字,亦即须从“学会难为情”开始。以此为契入点,才能始悟钱的“版本记愧”究竟何谓。钱的深意在于:为了晚辈永志不忘那段学术史“羞辱”,著者不惜将其心灵史“羞愧”也钉上“十字架”,那个寄怀遥深的“版本记愧”也就形同于“十字架”。或许钱也认同在每次让天地变色的历史雪崩中,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然晚辈有责任记住钱这片雪花是最不脏的。

  

综上所述,实已爬梳出一条颇宜倒叙的时间线:2002年三联版《宋诗选注》做成“拟残本”,固然是1997年钱杨联袂定夺所致,然直接心因无疑源自钱1988年之“版本记愧”(见香港版《宋诗选注》前言),根子则埋在钱1980年之“运动记愧”(见《〈干校六记〉小引》),前后竟蔓延22年。

   

   〔责任编辑:廖先慧〕
为适应微信阅读,略去注释

原文见于《东南学术》

2024年第5期

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为进一步规范稿件采编流程,提高编辑部工作效率,东南学术杂志社和中国知网合作,正式启用线上采编系统,热诚欢迎各位专家学者赐稿支持。《东南学术》唯一线上采编系统的网址为http://dnxsh.cbpt.cnki.net,作者可在网站的“作者投稿系统”中注册账号,进行网上投稿,跟踪稿件处理结果。即日起,原投稿邮箱不再接受投稿。
    《东南学术》一向坚持严格的学术标准和学术规范,从不以任何名义向作者收取费用,凡要求作者缴纳诸如审稿费、版面费的,均系假冒我刊的诈骗行为;任何非dnxsh.cbpt.cnki.net的所谓“官方投稿网站”,均系假冒网站。敬请广大读者与作者注意。
    《东南学术》是福建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管主办的综合性社科学术理论刊物,是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期刊、全国重点期刊、国家社科基金资助期刊、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中国人文社会科学期刊AMI综合评价(A刊)核心期刊、复印报刊资料重要转载来源期刊、华东地区优秀期刊和福建省十大名刊名社。多年来,《东南学术》平均影响因子进入全国综合性社科学术期刊前列,发文在《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等全国性重要文科学术文摘刊物上的转载率均居福建省综合性社科学术期刊前列。


本微信公众号系《东南学术》杂志官方微信,如无特殊说明,本微信内容均来自《东南学术》杂志,版权所有。



微信号 : dnxs0591

● 扫码关注我们 ●

许翔宇 安博文|数字基础设施建设与城乡经济地理重塑

2024-10-09

刘俊哲|战略性新兴产业国际竞争力培育:理论逻辑与案例印证

2024-10-08

黄巧龙|数字乡村建设赋能农村高质量发展

2024-10-06

《东南学术》2024年第5期目录

2024-09-10

东南学术
《东南学术》是福建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管主办的综合性学术理论期刊,立足福建,辐射东南,面向全国,着重反映社会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在保持学术品位的同时具有现实敏锐性,以实现学术文化与社会实践的双重价值。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