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与无情:陈寅恪、钱锺书双照楼诗对观

文摘   2024-11-28 12:03   安徽  
陈寅恪、钱锺书皆有双照楼诗。叶嘉莹、余英时皆有论陈钱双照楼诗之文。但叶、余之文,未对陈钱之诗作具体比较评析。不佞下文,试补其阙。
钱锺书双照楼诗云:

题某氏集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

按:钱氏此诗作于一九四二年。

陈寅恪双照楼诗云:

阜昌

甲申冬作,时卧病成都存仁医院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

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

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

按:陈氏此诗作于一九四四年(甲申)。

双照楼乃民国诗坛一大重镇,陈、钱二公于其诗才皆予肯定。槐聚评汪《扫叶集》“足胜情”,赞其诗才“清”,即李义山名句“雏凤清于老凤声”之“清”,评价显然甚高;寒柳评汪“颇能诗”。槐聚其时身处上海沦陷区,故不能如寒柳以“阜昌天子”僭伪之主况汪,惟以一中性之称“钜公”名之。此二诗起首也。

陈、钱虽皆文史学巨擘,而所研治,则各有所宗,钱乃文学,陈则史学。此点亦具见二人双照楼诗。槐聚笔下惟道诗之风格,“寒相”“死声”“愁苦”云云,至于汪氏之心事,不肯道一字。槐聚毕生笃好,端在“谈艺”二字,他则匪所思存。此亦一证也。而其遣辞,对偶精工,“东野”与“南风”,“孟德”与“元衡”,“月明”与“日出”,皆工对也。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评钱锺书,言其兴趣所在,修辞而已。斯论固然简单粗暴,亦不为无见也。简而言之,钱氏毕生持“文学本位”,故其评双照楼诗,着眼在其诗歌风格,自作诗亦刻意工切。而义宁乃史家本色,所持自是“史学本位”,故其赋双照楼诗,迥异钱氏诗之理胜乎情,而乃深入内核,字字深切汪氏其人其事,于人物深致理解之同情,寄慨遥深,故其诗乃情致动人,余味遒劲,感发人心,颇胜钱诗。试看陈诗颔联:“阮瑀多才”,阮瑀为曹操作记室,所拟章表,孟德往往一字不可更易;汪氏为孙中山草《总理遗嘱》,中山亦一字不改。“褚渊迟死”,用典更精细深切,至少有三层寓意:一为美姿容而不好色。褚渊、汪氏皆当时有名之美男子,褚渊拒绝淫女山阴公主之引诱坐怀不乱;汪氏娶妻虽悍如河东,却用情专一绝不滥情。二为不恋财而持身正。褚渊父卒,推财与弟,惟取书卷,身殁之后,家无余财;汪氏大节不论,为宦亦颇清廉。三为恨不早死竟为贼。宋明帝托孤于袁粲、褚渊,袁粲死节于宋,褚渊却助萧道成篡宋建齐,贻讥于世人;设若汪氏早死于昔年刺杀清廷摄政王之际,当以“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之烈士名垂青史,不幸迟死,遂成其千古骂名,惜哉!吾人今以寒柳、槐聚赋双照楼之二诗对观,益能见出二家之史家本色与文学本位:槐聚之工,乃文家修辞之工,如“东野”“南风”、“孟德”“元衡”、“月明”“日出”之畴是也;寒柳之工,乃史家使事之工,如以“阮瑀多才”与“褚渊迟死”对举,实可谓汪氏其人之“精准画像”,用典精切周全之至。

而寒柳之史家本色,不但见于其对汪氏之“史学画像”,尚见于其对汪氏之“史评”“史论”。汪氏之“和平运动”,究为卖国投敌之显而易见,抑或曲线救国之隐微深衷,义宁以史家“理解之同情”立场,揆其心“难问”,认为哪怕等到世变穷尽,东海为涸,这桩公案“总传疑”。且一局收枰“胜属谁”之问,则在汪氏派系认为与日作战得利最大恐非本国而为俄国,寄慨尤深。故陈氏此诗无一字不紧扣时事“今典”,其所感慨遂深且远矣!诗,须有感发情致乃为好诗。诗虽千流万派,此标准则一也。陈钱二诗对观,槐聚诗惟称赞汪氏诗才“清”,着意惟在汪氏诗之风格“寒相”“死声”“愁苦”,于汪氏之心事,不肯体贴一字,故其诗干枯无情致,理智无感慨,遂不能动人矣。这里很有意思——治史学之陈氏更似一深情(感性)之诗人,而治文学之钱氏反似一无情(理性)之学者,煞有意味!钱氏用典并非不切,事实上,其诗颈联“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亦非泛泛而指,而有实指。“元衡日出事还生”用唐宪宗时宰相武元衡被刺杀事,汪氏因“大汉奸”之故,树敌众多,被刺数次,侥幸不死,此新闻当时必有流传,钱氏大概率亦知。又汪氏其时广揽各界人才,对龙榆生颇为信用,其《双照楼诗词稿》便为龙榆生所编,而龙榆生与钱锺书交谊颇深,故钱氏所寓目之汪氏诗,当为龙氏所示之未刊稿。此即“孟德月明忧不绝”之所指(曹操《短歌行》最后几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钱诗表面写“月明忧不绝”,意则指末二句,汪氏求才若渴)。而若非明了钱锺书、龙榆生与汪氏三者其时之关联者,于此句实难通解。余英时、叶嘉莹于此皆有详细考析。故严格言之,钱锺书作诗,并非仅求修辞对仗之工,其用典使事亦切,惟嫌吝于用情耳。即其诗末句“高位从来谶易成”,看似给汪氏“提个醒儿”,其实重点也只在点出写诗有“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这一“诗谶”之现象,他着意所在其实是“莫将愁苦求诗好”这句(故余英时在为《双照楼诗词稿》所作之序里不满钱公此句,认为汪氏作诗乃感发于心,乃“我手写我心”,而并非要通过学某种风格以求诗艺之好)——韩愈“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他看重的仍是、仍只是这一文学文艺现象,就如其致朱晓农信中所言“我一贯的兴趣是所谓‘现象学’”,而非于所赋之人物有何理解之同情、深沉之感慨——这,就是“无情”之槐聚翁。这,的确很钱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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