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汝洁 | 《围城》探微(中)

文摘   2024-12-04 12:01   安徽  


生流版电影小说《乱世佳人》

《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到张小姐家相亲,方鸿渐看到张小姐的书架上有“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用说有《乱世佳人》”。小说中这样细细地写张小姐的书架,意在交代出身买办家庭的张小姐西化且新潮。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围城》,钱锺书对旧本做了许多修改,其中对《乱世佳人》加了注释:“《乱世佳人》即《飘》的电影译名。”

马格丽泰·密西尔的《飘》(Gone With the Wind)出版于1936年6月,1939年11月11日拍成电影,12月15日在美国亚特兰大市首映。1940年夏初,《乱世佳人》在上海上影40余日,引起轰动。《围城》中交代方鸿渐相亲的时间是1938年春,那时《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尚未上映,张小姐的书架上怎么会有这本“电影小说”?于是,就有细心的读者给钱锺书写信,指出《围城》中张小姐的书架上不该有《乱世佳人》。1992年7月13日,钱锺书给这位读者回信说:“来函悉奉,极佩读书精细。然拙著不值足下月眼洞察也。谢佩、谢佩!然有一解释。1938年时忆上海小书已有‘Gone With the Wind’翻印本,学校且有用为教本者;《乱世佳人》之名确因电影映出后风行,我当年著书时,已在多年之后,取大家当时已习见常闻之名,以免考订之烦,故不‘名求其朔’耳。以此解嘲息疑可乎?老病不能多写,草此致谢,即盼学安。”钱锺书1944年开始写作《围城》,所以他在信中说他写小说时《乱世佳人》已是“习见常闻之名”,在小说中他径直用了《乱世佳人》这一书名。无独有偶,2002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钱定平《破围》一书,也认为张小姐的书架上不该出现《乱世佳人》,并说:“至于‘电影小说’嘛,还没有拍电影就谈不上‘电影小说’。”

《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小说”还确实在天津生流出版社出版过。此书书名页注明原著Margaret Mitchell(即马格丽泰·密西尔),由李木等5人合译,为《生流影艺丛书》第一种。该书版权页印着“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版”,生流出版社的地址为“天津法租界教堂后五十七号路久大印刷公司内”。显然出版年代有误。1934年,小说《飘》在美国还没出世呢,哪能有中译本?在此书版权页上半部分,印着《生流出版社目前出版计划》,其中第一条即写到该社订妥长期出版合同的有刘若云作品,并说“目前已出版者计有《酒眼灯唇录》第一、二两集,第三集定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版”。据侯福志《用报纸作“引子”写小说》(载2016年5月3日《天津日报》)一文,“《酒眼灯唇录》自1939年11月3日至1940年7月30日在天津《庸报》连载,1940年至1941年4月,由天津生流出版社分三卷陆续出版单行本。”以此来推断,生流版《乱世佳人》似是1940年出版,《酒眼灯唇录》第三集未能按计划在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版,而是推迟到次年4月。《乱世佳人》版权页的“二十三”似是“二十九”之误。如确,生流版《乱世佳人》比1940年12月国华编译社出版的傅东华译本《飘》略早。但傅译本是90余万字的全译,而生流版只见一本戋戋小册,该社是否全译出齐,不得而知。生流版将书名译作《乱世佳人》、收入《电影文艺丛书》,则与《围城》中所说“电影小说”《乱世佳人》颇一致。

《围城》化用林语堂著作

《围城》第二章写方鸿渐去张小姐家相亲完毕,“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饭桶。”

方鸿渐想起的“那书名”,是张小姐书架上的《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 to gain a Husband and keep him)。钱定平《破围——破解钱锺书小说的古今中外》中说:“这本书名不见经传。但是,这种书美国有很多,全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出版社’搞的。”实际是没能坐实小说中这部书。赵一凡《<围城>的讽喻与掌故》(载《读书》1991年第3期)一文说“‘女人以丈夫为职业’这句洋话颇有来历”,但全文也没能说出这句话的出处。

赵一凡以为《围城》中“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是句“洋话”,可能不确。他可能误认为这句话出自《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它》这本洋书。其实,这句话并非洋人所说,而是中国人林语堂之言。林语堂《吾国与吾民》第五章《妇女生活》云:“吾们有一位学者俞正燮在一八三三年早已发明一条原理,谓嫉妒并非为女子之恶德,妇女而失却丈夫之欢心者,其感想仿佛职业界伙计的失却老板的欢心;而不结婚的女子,具有与失业工人同一的感想。”《吾国与吾民》是林语堂的英文著作,1935年由美国纽约约翰·黛公司出版。此书也曾出现在张小姐的书架上,小说中作《我国与我民》。《围城》中“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即是对林语堂言论的简练意译。《吾国与吾民》中说到俞正燮的文章,系指《癸巳类稿》卷十三《妒非女人恶德论》。方鸿渐去家乡中学演讲时翻的几部线装书中就有《癸巳类稿》。

《围城》第五章写方鸿渐一行赴三闾大学,行至鹰潭,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已经客满,只好住在一家肮脏的小店里。吃早点时,方鸿渐等人去考察小店的饭菜,“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鉴赏,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虫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嫰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

《围城》中这一情节,与林语堂《中国究有臭虫否》一文的举例很相似。林氏文中写道:“为避免空论起见,假定在某高等华人寓中的中西士女宴会席上,忽有一只臭虫,明目张胆地,由雪白洁亮沙发套出席。这种事情,是在各国人家都可有的,无论英美法意俄,但是我们不妨假定是中国人家,因为我们在中国,有一位善操英语的高等华人首先发现,为爱国观念所冲动,决心去坐在沙发上,碰一碰造化,或者可用屁股之力硬把这臭虫压死,不然便只好(这比较可能)为争国家体面而秘密受这臭虫的咀嚼。可是祸不单行,一只出来,又是一只,成群结队,蠕蠕而动,由是女主人面红耳赤,全场动容……”

林语堂文收在1936年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的《我的话》下册,钱锺书创作《围城》时是能够看到的。两相比较,让人觉得钱锺书笔下的“蛆虫”是林语堂所写“臭虫”的仿写。

黄庭坚“花气”诗帖

《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去苏文纨家,看见沈曾植写的黄山谷诗条屏。小说中写道:

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花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面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

黄庭坚“花气”诗帖曾刊1930年1月11日《故宫周刊》第十四期第二版,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全诗为:“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钱锺书似乎喜欢此帖,曾在笔记中两度临摹,并考订此诗为黄庭坚集外诗。读《围城》的人也许会有这样的好奇之问:“沈曾植是否写过黄庭坚这首诗?”不得而知。但沈曾植确实喜欢山谷诗,陈灨一《新语林》卷三《文学》云:“沈寐叟、陈石遗言诗,沈曰:‘余夙喜山谷。’陈曰:‘君爱艰深,薄平易,则山谷不如宛陵。’沈乃向陈借宛陵诗亟读之,陈并举残本为赠。”

方鸿渐读《宋诗钞》

《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邀苏文纨、唐晓芙去峨嵋春吃晚饭,苏文纨嫌方鸿渐不是邀请她自己,称病不赴。方鸿渐担心唐晓芙也不来,“七点左右,一个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间房间,预备等它一个半钟头”。在等待唐晓芙时,“他把带到银行里偷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有一句有意义”。等了四十分钟,唐晓芙到。吃饭时,方鸿渐向唐晓芙要住址,“请她写在自己带着看的那本书后空叶上”。小说中两次写到的这本“书”,1946年在《文艺复兴》杂志初刊时均作“《宋诗钞》”,次年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的《围城》才将“《宋诗钞》”改作“书”。

《宋诗钞》是康熙年间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等人编选的宋诗选本,1914年李宣龚曾作校补,由商务印书馆刊行。清末以来,“同光体”诗人主要学宋诗。钱锺书早年随“同光体”代表诗人陈衍学诗,对宋诗下过深细功夫,后来他做过《宋诗纪事补订》《宋诗选注》,《宋诗钞》自然是钱氏喜读、熟读的书。于是在写《围城》时,他顺手将《宋诗钞》写进了小说中。早就有人说,方鸿渐的原型就是钱锺书本人,把自己喜读的书写成小说主人公也爱看的书,更坐实了“原型”说。那么,晨光版《围城》为何隐去“《宋诗钞》”书名?这恐怕与协调小说情节有关。

《围城》第三章在写了方鸿渐、唐晓芙晚餐后,后面又写了方鸿渐与赵辛楣、苏文纨、董斜川、褚慎明的宴饮。其中董斜川是学“同光体”的诗人,在宴会上他写了“七八首近体诗,格调很老成”。方鸿渐看了这些“意思非常晦涩”的诗,“心里疑惑,不敢发问,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倘若方鸿渐喜读《宋诗钞》,他应该能看明白董斜川诗中的用典,这样就不会被赵辛楣奚落为“一窍不通”。大概是《文艺复兴》初刊时,钱锺书考虑不周,将自己喜好的《宋诗钞》随意编排给了方鸿渐,后来出版单行本,觉与后面叙事矛盾,遂删去书名。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

《围城》与《名利场》

杨绛《记杨必》中说,她的妹妹杨必译完《剥削世家》后,向钱锺书请教再译哪部名著。钱锺书“想到了萨克雷名著的旧译本不够理想,建议她重译,题目改为《名利场》”。文中说的“旧译本”,指193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伍光建译《浮华世界》。大概因为伍译是删节本,所以说它“不够理想”。

钱锺书的《围城》,在情节上受了《名利场》的影响。《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邀唐晓芙去峨嵋春吃晚饭,方鸿渐担心唐晓芙不来,在等待唐晓芙时,“他把带到银行里偷空看的书翻开,每个字都认识,没有一句有意义”。《名利场》第二十二章写都宾等乔治,“都宾已经在咖啡馆里等了一点钟(或许还不止一点钟)。他翻开所有的报纸,可是什么都看不进去”。第五十四章,写罗登等他哥哥,萨克雷又重复了这一情节:“可怜的罗登等他哥哥不来,只好打开报纸来看,可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不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等人焦躁、无心阅报,大概是萨克雷的一个亲身体验,不避重复,居然在小说中一用再用。

《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与唐晓芙关系破裂后,双方退还了情书。第七章又写遭过“退情书”之苦的方鸿渐给孙柔嘉出主意,让孙柔嘉把陆子潇写给她的信“一股脑儿包起来,叫用人送还他”。“退情书”这一情节在《名利场》中也有,在第十八章,赛特笠因破产受到了乔治父亲的羞辱,一怒之下,命令女儿爱米丽亚退还乔治写给她的信和送给她的礼物。

《围城》第三章写褚慎明自称在英国见过著名哲学家罗素,罗素请他帮忙解答许多问题。钱锺书在小说中议论道:“天知道褚慎明并没吹牛,罗素确问过他什么时候到英国、有什么计划、茶里要搁几块糖这一类非他自己不能解答的问题。”“茶里要搁几块糖”就出自《名利场》。《名利场》第三十八章写家道中落的赛特笠太太对女佣人“喝了多少茶,茶里搁了多少糖”等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过问。

《名利场》第五章,赛特笠太太说都宾小时候拙手笨脚,作客打破酒碗,五味酒全洒在弗拉明哥太太的红绸袍子上。第五十六章又写福该上校的手拐撞翻了酒杯,“把一杯葡萄酒都洒在托非中士太太的黄软缎袍子上面”。《围城》第九章,方鸿渐与孙柔嘉初次到方家吃饭,鸿渐的侄子阿丑不小心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

杨绛在《<名利场>小序》中说:“全部故事里没有一个英雄人物,所以《名利场》的副题是《没有英雄的故事》,就是现代所谓‘非英雄’的小说。这一点,也是《名利场》的创新。”《围城》就是一部“非英雄”小说,它以“抗战”为背景,但却没有正面写战争,这与《名利场》处理“滑铁卢战役”很相似。萨克雷在小说中说:“我不是描写战争的小说家,只管平民老百姓的事。”《围城》一样,也是只管知识分子的事。

苏文纨与曹元朗的“前世姻缘”

《围城》中“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的苏文纨嫁给了“肥头胖耳”的曹元朗,不但让方鸿渐大感意外,小说的读者也会感到不可思议。其实,在小说中,钱锺书还是用心留了点暗示,可惜过于迂曲,很少有人看出苏、曹二人的“前世姻缘”。

说二人有“前世姻缘”,还得从苏文纨的博士论文和曹元朗的面相说起。先看曹元朗的长相:

门房领了个滚圆脸的人进来,说“曹先生”。鸿渐吓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国那位孙太太的孩子怎长得这样大了,险的叫他“孙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脸!做诗的人似乎不宜肥头胖耳,诗怕不会好。忽然记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诗人贾岛也是圆脸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7次印刷本,第74页)

末尾一笔,忽然由“肥头胖耳”的曹元朗联想到“也是圆脸肥短身材”的唐代诗人贾岛,除了说“曹元朗未可貌相”外,还有一点别的意思。暂且不表。再看苏文纨的博士论文。苏文纨留学法国,在里昂大学获博士学位,论文为《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倘是读过辛文房的《唐才子传》,看见“十八”这个数字,就会想到姚合的《极玄集》。《唐才子传》卷六云:“(姚合)选集王维、祖詠等一十八人诗为《极玄集》一卷,序称维等皆‘诗家射雕手’也。”(见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03页)现今流传的《极玄集》是明代刊本,选二十一人之诗,暂且不用管它是真是伪。另外,曾国藩编纂的《十八家诗钞》,是钱锺书熟读的书;陈梦家编选的《新月诗选》为十八位诗人之作,钱锺书也应知悉。这些权且不管,此处仅就《唐才子传》所记“一十八人”立论。苏文纨的博士论文无疑受了姚合唐诗选本的启发。在唐诗史上,姚合与贾岛并称“姚贾”, “姚贾”诗派是中晚唐之交重要的诗歌流派。苏文纨是“姚”,曹元朗是“贾”,敢情俩人在唐代就是好朋友了,怪不得能做这现世夫妻!

读者诸君不要认为笔者是“十八扯”,《围城》一书中点染中外文学知识为故事情节的地方还真有一些,不妨再举一例:《围城》第三章曾写到王尔恺用“紫墨水钢笔”录上苏文纨旧诗的“飞金扇面”。一看“王尔恺”这名字,您准会想到英国大作家王尔德(1854-1900);一看见“扇子”,您就会想到王尔德的戏剧名作《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您说是不是?

钱锺书基本是个书斋学者,见闻多是来自书本,故他写的小说也罢,散文也罢,素材取资于书册者,实在是多。

“吃不相干的醋”

《围城》作为一部以婚姻为题材的小说,多次写人物间的“吃醋”。如第三章,当苏文纨告诉方鸿渐唐晓芙“抓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时,“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小姐心里酸溜溜的”。又如赵辛楣将方鸿渐灌醉,“苏小姐拣出万金油,伸指蘸了些,为鸿渐擦在两太阳。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又如当周太太探知方鸿渐结交的女人不只是苏文纨一个时,周太太为她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好肥肉!”

《围城》又多次写到“吃不相干的醋”。《围城》第三章,苏文纨向方鸿渐讲,剑桥出身的新诗人曹元朗昨天来看过她,今天还要来。方鸿渐一听曹是位诗人,赶紧自认是俗物,根本不配认识苏文纨。并调侃苏文纨博士论文《十八家白话诗人》没写曹元朗,“是不是准备再版时补他进去”。苏文纨就说方鸿渐:“你这人就爱吃醋,吃不相干的醋。”苏文纨嘴里这句“吃不相干的醋”,阮大铖戏剧《燕子笺》中的女医生孟妈妈曾说过。《燕子笺》写礼部尚书之女郦飞云偶然得到一幅画,画中男女二人,女的酷似她本人,男人霍都梁则一表人才,因而相思成疾。该剧第二十四出《收女》,写郦飞云因安禄山叛乱,与家人失散,在乱军中遇见曾为她诊病的医生孟妈妈,孟妈妈告诉她,画中女子并不是郦飞云,而是娼女华行云。孟妈妈说:“小姐,你不会面的相思,害得不曾好,莫又去吃不相干醋,吃坏了身子。”

《围城》中还有两位女人也说过类似“吃不相干醋”的话。小说第五章写方鸿渐等去三闾大学途中,李梅亭招惹同行的潘家寡妇,引起她的用人阿福的不满。阿福数落她“路上见一个好一个”,被寡妇大骂:“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围城》第七章写赵辛楣约会汪太太,被汪处厚和高松年撞见。汪太太满不在乎地说:“高校长,你又何必来助兴呢?吃醋没有你的分儿呀。”

“吃不相干的醋”,《围城》中还有另一个同意表达——“吃隔壁醋”。小说第七章写方鸿渐听说陆子潇给孙柔嘉写信,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扰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信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多管人家闲事?”

同是说“吃不相干的醋”,苏文纨是嬉笑打趣,潘家寡妇是破口大骂,汪太太是连嘲带讽,方鸿渐是自我安慰,口吻各各不同。

苏文纨窃洋诗

《围城》第三章写王尔恺录苏文纨“旧作”一首于扇面,被方鸿渐识破系窃取德国民歌,苏文纨只好承认:“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苏文纨嘴里说“仿”,实际是“窃”,因为这首诗压根就是欧洲民歌的翻译。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说,苏文纨这首诗是钱锺书让她翻译的,要求她翻译不用太好,一般即可。《围城》中那首扇头诗云: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在现实中,还真有人“仿做”这首欧洲民歌,且看方玮德《海上的声音》:

那一天我和她走海上过,

她给我一贯钥匙一把锁,

她说:开你心上的门,

让我放进去一颗心,

“请你收存,

请你收存。”

今天她叫我再开那扇门,

我的钥匙早丢在海滨。

成天我来海上找寻,

我听到云里的声音——

“要我的心,

要我的心。”

《海上的声音》收入陈梦家编《新月诗选》,新月书店1931年出版。1936年,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的陈梦家编《玮德诗文集》,也收有这首诗。钱锺书应读过方玮德的诗文,《围城》中讥讽苏文纨窃诗这一情节,应从方玮德“仿作”而来。所以,小说中方鸿渐看了苏文纨的诗,说“这首诗是偷来的”“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即是现实中钱锺书对方玮德《海上的声音》一诗的指摘。

“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

《围城》中两次提及徐志摩。第一次在第二章,方鸿渐应邀到家乡中学作主题为“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的演讲,他讲道:“叔本华最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有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戆第德》是伏尔泰(徐志摩译作“贛第德”“凡尔太”)的小说,徐译本于1925117日开始在《晨报副刊》连载,至翌年12月断断续续载完。19276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单行本。《贛第德》第四回说最初哥伦布在美洲一个岛上被传染了梅毒。

徐志摩在《围城》中第二次被提及是在第三章。小说中“同光体”诗人董斜川说:“新诗跟旧诗不能比!我那年在庐山跟我们那位老世伯陈散原先生聊天,偶尔谈起白话诗,老头子居然看过一两首新诗。他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可是只相当于明初杨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怜了。女人做诗,至多是第二流,鸟里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鸡。”

这段话虽是小说中人物所说,但并非仅仅是小说家言,实有所本。“新月派”诗人方玮德的《玮德诗文集》中有这样一段话:“忆昔在沪侍陈散原先生谈诗,散原先生谓彼对新诗不多过目,惟徐某(志摩)之诗似有线装书气味耳。”这与《围城》中陈散原所说“还算徐志摩的诗有点意思”略似。小说中举的“雄鸡能唱”的滑稽例子,极易让人想到钱仲联等人在上海结的“鸡鸣诗社”,因为这个名字不雅,后来他们更名为“变风诗社”。

“袖口遮没手指”

1930年,北新书局出版了梁遇春翻译的《小品文选》一书。此书选译20位英国作者的20篇小品文,其中有著名哲学家罗素的《学者》一文。罗素在文中引了一首嘲讽学者的诗:“你曾经在那最成熟的学者身上看出一种对于一切外炫的暗暗看轻么?他的衣服是不称身的,从他的鞋子到他的领子,他的头发是没有梳的,不然就是梳错了。袖子太长,遮着他的手指,他的脊柱弯曲,他的身体没有风姿;那种心不在乎的神情引人发怒地现在他的身体同脸孔的每个动作之中。”罗素文中没有提及诗的作者和出处,梁遇春译的《小品文选》中加了不少注释,但却没注这首诗的来历。不过,读过《围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钱锺书在写褚慎明肖像时,用到了这首诗。

《围城》第三章这样刻画哲学家褚慎明肖像:“躬背高额,大眼睛,苍白脸,戴夹鼻金丝眼镜,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光光的脸,没胡子也没皱纹,而看来像个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纪的小孩子。”与罗素文中的诗对照,褚慎明的“躬背”“穿的西装袖口遮没手指”,与诗中讥讽的学者形象一致。“西装袖口遮没手指”就是诗中所说“衣服不称身”“袖子太长”。

钱锺书不惟在褚慎明的肖像描写中用了罗素文中的诗,还顺手将罗素也编进小说中。《围城》中接下来写褚慎明去欧洲留学,拜访罗素。“罗素肯敷衍中国人,请他喝过一次茶,他从此研究数理逻辑。”褚慎明还向方鸿渐等人吹嘘他帮罗素解答了许多问题,为了表示他与罗素很熟,褚慎明与众人交谈中言及罗素就亲狎地叫罗素的乳名Bertie。这就完全可以坐实,钱锺书在创作褚慎明这一人物时,从罗素本人及其《学者》一文撷取了素材。

褚慎明说的与喝的

《围城》第三章写到哲学家褚慎明,据李洪岩考证,褚慎明的原型是钱锺书的同乡许思园(1907-1974)。详见李著《智者的心路历程——钱锺书的生平与学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72-173页。李氏考证用多重证据,结论可信。但小说毕竟是虚构的文学作品,人物虽有原型,却不完全等同于原型,其中多有作者移花接木、信笔点染之处。小说中曾写方鸿渐与褚慎明谈论哲学问题:

褚慎明道:“岂敢,岂敢!听方先生的话好像把一个个哲学家为单位,来看他们的著作。这只算研究哲学家,至多是研究哲学史,算不得研究哲学。充乎其量,不过做个哲学教授,不能成为哲学家。我喜欢用自己的头脑,不喜欢用人家的头脑来思想。科学文学的书我都看,可是非万不得已决不看哲学书。现在许多号称哲学家的人,并非真研究哲学,只研究些哲学上的人物文献。严格讲起来,他们不该叫哲学家philosophers,该叫‘哲学家学家’ philophilosophers。”(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7次印刷本,第94页)

褚慎明的这番宏论,并非许思园所说,而是王国维的言论。王氏《静庵文集续编·自序二》云:

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德曼以后,未有敢立一家系统者也。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近二十年之哲学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宾塞尔,但蒐集科学之结果或古人之说,而综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谓可信而不可爱者也。此外所谓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122页)

王国维是名满中外的大学者,还是钱锺书母校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钱锺书对他的著述是熟悉的。王国维这段话,即是《围城》所本。王国维笔下的“哲学家”与“哲学史家”,就是褚慎明所分辨的“哲学家”与“哲学家学家”。

《围城》中褚慎明喝的那杯“叵耐牌A字牛奶”也有所本。小说中赵辛楣给褚慎明带去一瓶牛奶,褚慎明倒上一杯,用之喝下四粒外国补药后说:“这牛奶还新鲜。”接下来,小说写到:

辛楣道:“我没哄你罢?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瓶奶送到我家以后,我就搁在电气冰箱里冻着。你对新鲜牛奶这样认真,我有机会带你去见我们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开牛奶场,请她允许你每天凑着母牛的奶直接吸一个饱--今天的葡萄汁、酒、牛奶都是我带来的,没叫馆子里预备。……”(版本同上,第92页)

《围城》中这杯牛奶,找见它的来源,才能明了小说写它的意义。且看林语堂《吾国与吾民》中的一节:

孔子学说的本质是都市哲学,而道家学说的本质为田野哲学。一个摩登的孔教徒大概将取饮城市给照的A字消毒牛奶,而道教徒则将自农夫乳桶内取饮乡村鲜牛奶。因为老子对于城市照会,消毒,A字甲级等等,必然将一例深致怀疑,而这种城市牛奶的气味将不复存天然的乳酪香味,反而絪缊着重大铜臭气。谁尝了农家的鲜牛奶,谁会不首肯老子的意见或许是对的呢?因为你的卫生官员可以防护你的牛奶免除伤寒菌,却不能防免文明的蠹虫。(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106页)

按林语堂的说法,取饮城市消毒牛奶和乡村农家鲜牛奶是孔教徒和道教徒的区别。《围城》通过赵辛楣之口,写褚慎明喝“新鲜牛奶”,意在表明这位哲学家在吃食上有道家倾向。而在上海这样的城市中晚餐,不能喝到“农夫乳桶”的新鲜牛奶,故退而取其次,只能喝城市中的消毒牛奶。小说中将这瓶牛奶命名为“叵耐牌”,“叵耐”,不可忍耐也。

或许有人要问,何以见得钱锺书看过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呵呵,问这话的人就该打手心。您难道忘了,《围城》第二章张小姐(Nita)的书架上,不就放着“《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

樊增祥的两个笑话

《围城》第三章,董斜川讲了樊增祥的两个笑话。董斜川道:“这跟樊樊山把鸡汤来沏龙井茶的笑话相同。我们这位老世伯光绪初年做京官的时候,有人外国回来送给他一罐咖啡,他以为是鼻烟,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诗讲这件事。”

樊增祥(1846-1931),号樊山,光绪进士,工诗,著有《樊山全集》。董斜川讲的“鸡汤沏龙井茶”“咖啡当鼻烟”这两个笑话,都实有其事。

先说“咖啡当鼻烟”。樊增祥《樊山续集》卷十有《爽翁惠咖啡余误为鼻烟》一诗:“苦说茄菲是淡巴,豆香误尽勇卢家。也如白雪楼中叟,不识人家有岕茶。”自注:“李于鳞按浙,徐子舆致岕茶,李嫌叶大梗多,以赏皂吏。诗题中“爽翁”,系袁昶,字爽秋。樊增祥此则掌故,王培军《钱锺书小说里的几个故典》已作考释,见王著《钱边缀琐》一书。不赘。唯樊增祥在诗中以李攀龙(字于鳞)不识岕茶解嘲,尚可补说其文献来源。樊诗自注李攀龙事,见冯梦祯《快雪堂漫录》。是书《李于鳞岕茶》云:“李于鳞为吾浙按察副使,徐子舆以岕茶最精者饷之。比看子舆昭庆寺,问及,则已赏皂役矣。盖岕茶叶大多梗,于鳞北士,不遇宜矣。纪之以发一粲。”

樊增祥“鸡汤沏龙井茶”,王培军未言及。李详《药裹慵谈》卷五《鸡汁淪龙井茶》云:“余甲辰客扬州,徐积馀观察以新刊胡研孙《粮储词》见寄,中有咏樊山以鸡汁淪龙井茶词。此事新隽,可入食单。余《扬州杂诗》有:‘鸡洎新成淪茗词,才人作宦鬓如丝。江南回望长安月,记否樊山夜集诗。’咏此事也。”李详与钱锺书父亲钱基博有交往,故《药裹慵谈》所记的这则掌故,应是《围城》所本。笔者所引《药裹慵谈》,为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印本,其中标点有误。胡延,字长大,号研孙,成都人,光绪优贡,历官江安粮储道,著有《苾刍馆词集》。“粮储”为胡氏官名,故“《粮储词》”不应加书名号。

“金漆鸟笼”与“大草帽”

《围城》第三章,钱锺书借褚慎明、苏文纨之口对小说做了点题。褚慎明说:“关于Bertie(罗素)结婚离婚的事,我也和他谈过。他引一句英语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听了褚慎明的话,苏文纨道:“法国也有这么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褚慎明转述的罗素引用的“金漆鸟笼”那句话,钱定平在《破围》一书中认为是法国散文大家蒙田(15331592)说的(载《蒙田随笔》下卷《论维吉尔的诗》)。但《围城》中已经特别点明它是“一句英语古话”,故法国人蒙田文中虽也有相似的话,还不能说这就是它的出处。在乔叟(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有一句类似的话。乔叟书中《伙食司的故事》写费白斯“一表人物,举止温雅”,对妻子爱得如命,但也未能赢得妻子对他忠贞。书中写道:“以一只鸟来作比,把它关进笼,一心一意照护它,喂它饮食,想尽一切好东西给它享受,把它安得清洁舒适,即使它的笼是金制的,十分美观,这只鸟儿还是万分情愿去吃它的虫,宁可在寒冷峻厉的树林中过它的生活,它永远要设法跑出笼去;这只鸟的心上只知道要自由。”乔叟是英国民族文学的奠基人,他书中的这句话算得上是“英语古话”,所以,乔叟书中的“金制鸟笼”大概就是《围城》中所说“金漆鸟笼”的来历。钱锺书似是使用了“点繁”法,删繁就简,将乔叟这段话简练地译为“笼内的鸟想飞出来”;又依创作意旨,结合蒙田的话补了句“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围城》中这句精彩之言可能是钱锺书的“半译半创”。

钱锺书短篇小说《猫》中,对出场的人物马用中、袁友春、陆伯麟、郑须溪、赵玉山、曹世昌、傅聚卿、陈侠君等,一一作“漫画式”简介,这酷似《坎特伯雷故事集》开篇有声有色地介绍诸位朝圣者的容貌、举止和个性。朝圣者中有一位一脸傲态的妇人,“戴着一顶帽儿,倒有盾牌那样大”。这妇人的傲态和大帽子能使人想到《围城》中的苏文纨。《围城》第八章写方鸿渐、孙柔嘉夫妇自三闾大学返上海,途经香港,在赵辛楣暂住的亲戚家邂逅苏文纨。一进客堂,即看见苏文纨“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此次会面,苏文纨对方、孙二人态度傲慢、言语讥讽,临走,“她站起来,提了大草帽的缨,仿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与乔叟一样,用“盾牌”形容帽子之大。这次不愉快的会面,一前一后两次写到苏文纨的“大草帽”,意在从装束上描画苏文纨的贵气傲态。同时,将苏文纨的“大草帽”比作“希腊打猎女神的盾牌”这样的武器,也能让人体会到苏文纨对方、孙二人充满着敌意。

赵辛楣之问

《围城》第三章所写赵辛楣请方鸿渐、苏文纨、董斜川、褚慎明饮酒一节,非常精彩。宴饮中的人物对话,丝丝入扣,妙趣横生。其中,董、赵、方三人有这样一段对话:

……斜川像在寻思什么,忽然说到:“是了,是了。中国哲学家里,王阳明是怕老婆的。”……

辛楣抢说:“还有什么人没有?方先生,你说,你念过中国文学的。”

鸿渐忙说:“那是从前的事,根本没有念通。”辛楣欣然对苏小姐做个眼色,苏小姐忽变得很笨,视若无睹。

明代哲学家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谥号文成,浙江余姚人。董斜川寻思起来的王阳明怕老婆,出自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是书卷五云:“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赵辛楣从董斜川说的哲学领域一下转到文学领域,将方鸿渐一军。方鸿渐腹笥俭,答不上来,只好承认自己从前念的文学“根本没念通”。赵辛楣误以为方鸿渐是他的情敌,让方鸿渐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苏文纨面前受窘,很是得意。可苏文纨却袒护意中人方鸿渐,对赵辛楣的眼色,故作不懂,“视若无睹”。短短几句话,就把董斜川的卖弄、赵辛楣使坏后的得意、方鸿渐的窘迫、苏文纨的无奈,活脱脱写了出来。

其实,方鸿渐回答不了的这个问题,却能逗起读者寻思的兴趣:“中国文学史上谁怕老婆?”稍有文学常识的人就能想到“河东狮吼”的掌故。苏轼的友人陈慥,大概是中国文学上最有名的惧内之人了。洪迈《容斋三笔》卷三《陈季常》云:“陈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于黄州之岐亭,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宾客,喜畜声妓,然其妻柳氏绝凶妒,故东坡有诗云:‘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子,指柳氏也。”东坡诗即《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收在《苏轼诗集》卷二十五。

早就有人说,钱锺书把小说当骈文来做。意思是说,《围城》像骈文一样,嵌进了众多的中西典故。如在董斜川说出王阳明怕老婆之前,小说中就有这样的叙述话语:“辛楣不知道,苏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泼妇,褚慎明的好朋友罗素也离了好几次婚。”由此可以想见,钱锺书在创作《围城》这一节时,脑海中聚集了一些类似的夫妻不和谐事例。这些事例当然不能统统写到书中,于是就用赵辛楣问、方鸿渐答不出这样的情节,让读者较容易想到类似“河东狮吼”这样事例,在用典上达到不用而用的效果。三人的简短对话,尤其是赵辛楣的问话,既推进了小说情节的发展,又实现了作者与读者的互动,相当巧妙。

     

董斜川推崇陈散原

《围城》第三章写董斜川与苏文纨等谈诗。苏文纨说:“我也是个普通留学生,就不知道近代的旧诗谁算顶好。董先生讲点给我们听听。”董斜川道:“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词来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董斜川“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言谈之间,看得出董斜川多么推重陈散原。

陈散原(1853-1937),名三立,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修水人,光绪进士,著有《散原精舍诗》。陈三立在近代诗歌上是“同光体”诗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儿子陈寅恪是著名历史学家,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钱锺书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他在小说中借董斜川之口推尊陈三立,与陈寅恪是他的师辈大概没有多少关系,而与陈三立曾为其曾祖钱维桢作传大有关系。

钱锺书父亲钱基博所撰山钱氏丹桂堂家谱》卷四有《钱榕初先生家传》,即陈三立为钱维桢(字榕初)所作传记。在这篇传记末尾,陈三立对钱基博的文章大加赞扬。文中说:“余获读先生之孙基博所属文,通才宏识,条适而上达,匪徒区区荣华之言、章句之业也。”大名鼎鼎的陈三立这样表扬钱基博的文章,做儿子的能不感激吗?

钱锺书之促狭

《围城》第三章写方鸿渐初见董斜川,恭维他家学渊源,方鸿渐说:“老太爷沂孙先生的诗,海内闻名。”不料董斜川道:“我做的诗,路数跟家严不同。家严年轻时候的诗取径没有我现在这样高。他到如今还不脱黄仲则、龚定盦那些乾嘉人习气,我一开笔就做的同光体。”

董斜川的原型是钱锺书的好友冒效鲁,冒效鲁的父亲冒广生确实也是著名诗人,陈衍曾指出冒广生诗中佳句可媲美黄仲则、张船山得意之作。但冒广生做诗取径三唐,而年轻时做诗学黄仲则的正是钱锺书本人。钱锺书的少作曾经著名诗人陈衍点定并作序,陈衍看出钱锺书诗作的才子气,在《序》中告诫他做诗不可“流为绮靡”。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有两则记钱锺书,其中第一则指出“黄仲则尤不可为”。

2014525《东方早报》刊载《冒怀滨、冒怀科谈如皋冒家》,其中冒怀科说:“《围城》里的董斜川原型就是我父亲嘛。钱伯伯后来还赖掉,说不是写我父亲,都是开玩笑的。我父亲觉得董斜川写的就是他。”钱锺书在《围城》中,用董斜川之口,将自己年轻时的诗歌取径说成是董斜川的父亲所为。如联系一下人物原型,这样编排故事,显然是占了朋友的便宜。如此促狭,当事人问起,能不赖掉吗?


钱锺书研究
介绍钱锺书先生及其家人生平与学术,发布最新研究成果,关注最新钱学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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