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以为钱公自称文人是自谦自贱,恰恰相反,他是以身为文人自豪自傲的。而对于学者,他却怀有深深的偏见。
刘永翔
责任编辑 | 刘小磊
杨廷福(1924-1984),字士则,浙江鄞县人。
史学家王君春瑜在《学者与文人》一文中说:
八十年代初,亡友杨廷福教授参加《大唐西域记》校注,客居中华书局期间,曾去干面胡同,登门拜访钱锺书先生。廷福1957年被错划右派,在学术界消失多年,锺书先生对他不熟悉,故交谈不久。锺书先生即正色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是文人,我是学者。” (《中华英才》,1998年第21期;又《社会科学辑刊》1999年第2期)
这段文字若衡以史笔,纪事则大体属实,记言则未免“翩其反矣”,厚诬钱公了。
据我所知,当时以日本学人对《大唐西域记》研究特深,“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有关部门遂责成中华书局组织人员校注该书。物色人选时,以廷福先生(字士则,浙江鄞县人,1924-1984)早年曾写有普及读物《玄奘》一书(我幼时有幸读过),遂得膺选。此书由季羡林先生领衔,从事者共有十人之多。据季先生该书《说明》,廷福先生负责的是“开头的三篇《序》和书末的《记赞》以及书中有关佛学名词、古汉语词语方面的释文”(中华书局2000年版,139页)。该书初版1985年方得问世,而廷福先生已于前一年不幸弃世了。
说王文记事大体属实,自是因为其中有不实者在。考钱公在1977年2月已迁居至三里河南沙沟国务院宿舍,廷福先生八十年代进京,如何还会到其旧居干面胡同去谒见?春瑜先生未免有失考据,想当然了。不过我们不能以细节的失实否定钱杨会面的真实性。
然而以记言而论,王文所记钱公之语却与我之所闻大相径庭。廷福先生是先君寄庐先生在上海教育学院的同事,也曾来我家谈及此事,那天我恰好在场。廷福先生转述的钱公原话是:“你是学者,我是文人。”述毕还对钱公自居文人深表讶异。春瑜先生恰恰听了个反。
作者尊人刘衍文先生(1920-2021),号寄庐。
我以为,钱公是不会与来客初次见面就无端称其为“文人”的,因为他深知中国社会历来的鄙视文人之风,曾在《论文人》一文中说:
在事实上,文人一个名词的应用只限于诗歌、散文、小说、戏曲之类的作者,古人所谓“词章家”“无用文人”“一为文人,便无足观”的就是。至于不事虚文,精通实学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等专家,尽管也洋洋洒洒发表着大文章,断乎不屑以无用文人自居。(《钱锺书集·写在人生边上》三联书店2002年版,52页)
廷福先生赴京是为参加《大唐西域记》注释之事的,不用说自当在学者之列,此事在自我介绍时肯定也会禀知,钱公怎么竟会称其为“文人”呢?须知“文人”并不是个好称呼,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君不见如今的文人无一不讳称“文人”而自号“作家”吗?钱公洞悉世态人情既如上述,而对杨竟如此品题,岂非当面骂人吗?揆诸情理,即使来的真是作家,钱公也断不会称其为“文人”的。但自称就不同了,“以贱为本”是国人交际时的一种礼貌,并不会惹恼他人,但千万不要以为钱公自称文人是自谦自贱,恰恰相反,他是以身为文人自豪自傲的。而对于学者,他却怀有深深的偏见,说:“一切学者无不威风凛凛,神气活现,对于自己所学科目,带吹带唱,具有十二分信念。”(《钱锺书集·写在人生边上》54页)揶揄之意溢于言表。说其为偏见,是因为知识人的这种表现,并不仅限于学林,文苑何尝能够例外?曹子建不早就说过吗:“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与杨德祖书》)曹子桓则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典论·论文》)这些表现,在如今的学术会议或作品讨论会上都可看到活生生的例子,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所以我以为,钱公讳称学者、自居文人不是出于这个缘故。
王君春瑜之所以会听个颠倒,我想也是由于心存偏见的缘故。据他自己说,他心目中的真正学者“意味着淡泊名利、甘于寂寞、刻苦钻研、学风谨严、下笔郑重、著书授世。事实上,锺书先生正是这样的学界楷模”,而文人则是“不求甚解,轻薄为文”,“浮光掠影,追名逐利”(见同上王文)。其实所谈的是某些学者、文人的个人品质,而不是从事这两种职业的必然结果,因为并不是人人如此的。文人固然好名,学者中也尽有名心火炽、丑态百出的,此类情况,我们在高校和研究机构中看得还少吗?而钱公正是洞见了学界中人的这一毛病。但“一切学者无不”云云,未免以偏概全,其逻辑与春瑜先生有些相似了。大概是写杂文,借题发挥,“有为言之”吧?
我以为,钱公讳称学者、自居文人不是由于学者易患上述“职业病”而文人能够“免疫”之故,真正的原因是,他认为文人是高出学者一头的,这从其著述中可以窥得:
文人慧悟逾于学士穷研。(《钱锺书集·管锥编》第二册158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培根早谓研求情感,不可忽诗歌小说,盖此类作者于斯实省察最精密;康德《人性学》亦以剧本与小说为佐证;近世心析学及存在主义论师尤昌言诗人小说家等神解妙悟,远在心理学专家之先。持之不为无故。(同上第一册,434-435页)
窃谓诗言相“思”以至“首疾”,则亦已体验“心之官”系于头脑。诗人感觉虽及而学士知虑未至,故文词早道“首”而义理只言心。(同上198页)
我们不妨说诗歌、小说、戏剧比史书来得高明。(《钱锺书集·宋诗选注》序4页,三联书店2002年版)
——一句话:文人的智商高于学者。
先君则与钱公所见略同。他认为,要想成为学者,只需一个“勤”字;而想成为作家,“勤”外不可缺一“慧”字。曾自言欲为文人而不得,遂退而从事学术。自身体验,可谓不谋而合。
按照钱公对“文人”一词所下的定义,他写小说、散文、诗歌,称为文人当然当之无愧。以小说而论,他创作了《围城》,接着又写了《百合心》(可惜已经佚失),他还告诉友人说:“腹中尚有小说数部,解放以来,胥随五谷轮回。”(《致苏渊雷先生书》,见拙著《蓬山舟影》17页所引),虽未写成,却早酝酿于胸。如此醉心于创作,还不能称为文人吗?至于其所著《谈艺录》《管锥编》《七缀集》《宋诗选注》等,研究的范围和角度也是文学,而且下笔文采斐然、妙譬迭出,风格独特,多发前人之所未发,既是学术著作,又当文学作品读,异乎他人之所撰,当得一个大大的“文”字。
钱公既对学者、文人有此评判,自当耻与哙伍,他还会以学者自命吗?不过此意非常人所能理解,廷福先生不能,王君春瑜也不能。知识界都以为“学者”是个美称,听了受用;“文人”是个鄙称,呼之必怒,所以在廷福先生口中虽信以传信,而在王君春瑜脑中及其笔下,却颠之倒之,其文且讹以承讹,被多次转引,俗语不实,流为丹青了。我想,如果当时钱公称自己为“作家”,廷福先生就不致惊异如此,而王君春瑜也不会误传如彼了。国人对词义的褒贬如此敏感,怪不得如今会涌现无数新瓶装旧酒的名词!
钱锺书致刘衍文函。
钱公不以学者自居,还有一个力证:
与钱公交往颇密的张君隆溪说:
有一次我问钱先生:“你写的文章为什么都那么短,并没有长篇大论?”他就和我开玩笑说:“我不是学者,我是通人。”(《张隆溪教授访谈》,张和龙《批评理论如何运用》安徽师大出版社2016年版,252页)
王充《论衡·超奇》云:“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而钱公对“通人”所下的定义则更进一层,着眼在“打通”。他在致郑朝宗先生的一封信中说:
弟之方法并非比较文学,而是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郑朝宗《〈管锥编〉作者的自白》,《海滨感旧集》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80页)
此其所以自命为“文人”兼“通人”欤?
钱公对“文”“学”二家的“月旦评”及其理由既如上述,文人们可千万不要闻之则喜,学者们也万万不要听之而怒。毕竟,不管文人还是学者,也自有高下之分、良楛之别的,人贵有自知之明而已。
校对:星歌
本文转自南方周末客户端2024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