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谈艺录》(补订本)审读意见与钱锺书先生批注(上)

文摘   2024-11-26 12:01   安徽  

周振甫《谈艺录》(补订本)审读意见

——附钱锺书先生批注


读了《谈艺录》及《补订》提了一些意见,这些意见只是供钱先生参考的。倘他认为其中有可取的,可以酌量采纳;倘认为这些意见没什么可采的,也可以。
钱先生对所提意见都作了回答,有的稍作修改,如正文46页倒1行补了《论衡》“不许增”之说;《补订》110页倒2行补“观首句‘怀茂陵’可见”。按李贺《咏怀》:“长卿怀茂陵,……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惟留一卷书,金泥泰山顶。”
王琦注是梁王与武帝弃相如,钱先生以“怀茂陵”为相如敝屣富贵,故弃梁王与武帝。但末联留书与武帝,似非弃武帝。按此点只提请钱先生考虑,还是尊重他的意见。《补订》4863行钱先生据所提意见,补了王士禛的两句诗并加说明。

别的意见,有的钱先生认为是属于他的引文中的问题,如正文43行引叶燮说“宋诗则能开花”,以“唐诗则垂荫”,不开花,何以唐诗不算开花?正文2865行引沈子培说有问题,还可批。钱先生认为这些是引文中的问题,要说清楚费事,就不说了。
有的是属于不同看法问题,如《补订》166(1)5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钱先生以山水画中的空白为“不著一字”,振意空白虽不著一字,但空白未必尽得风流。如诗中对作者情意一字不说,只写景物,通过景物已完全表达作者情意。钱先生不以为然。
又如对陶潜《闲情赋》之评价,见《补订》310页倒6行等,钱先生认为见仁见智的不同,这些也尊重钱先生的意见。
其中有一处,即正文317页倒3行“道之理百世不易”,即理不随时代转变,有理在气先之嫌。
钱先生认为有理随气变的,则“理在气先”为误;有理之价值或本质优先于气者,如乾强于坤之理则百世不变,“理在气先”不误。此点“马克思亦未道,实吾国儒道两家之遗教也”。
钱先生提出“道之理百世不易”,举乾强于坤作例,似有道理。地球将来总要毁灭的,但太空是永远存在的,所以乾强于坤是百世不变的。因此这个提法是不是也尊重他的意见。

《谈艺录》及《补订》里面谈到文学史、文学理论和美学中许多问题。《谈艺录》中论李贺诗的部分,听说引起了美国研究中国文学者的很大兴趣。
厦大研究生又从中研究钱先生的美学,认为钱先生称“笔补造化天无功”,指出“人事之法天,人定胜天,人心之通天”(《谈艺录》71页)法天是模写自然;胜天是润饰自然,功夺造化。
钱先生对西方美学史这两派提出了批评:“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
这就是钱先生提出的“通天”,即提倡创造而不违反自然,论文作者以为高出于西方美学史中的两派。其实,《谈艺录》及《补订》中还提出了很多属于文学史、文学理论和美学中的问题和创见,估计这本书的出版,在国内外会引起广泛的影响。

周振甫 1983.7.5
一《诗分唐宋》(中华版3页)

正文43行 叶燮称“譬之地之生木,宋诗则能开花”。叶氏以《三百篇》为根,苏李为萌芽,建安为拱把,六朝则枝叶,唐则垂荫,宋则开花。此处光引宋则开花及以下数语。叶氏如此说之用意何在,是否需要说明。又此处论唐宋乃体格性分之殊,则以垂荫与开花区分唐宋,复有何意义?
【钱批】原书引叶文,诚如尊说,有割裂之嫌。鄙意只欲言叶以宋诗为诗之极至而已。叶言未将唐诗与宋诗对峙为两极,而其全书之意时时流露此种两极看法。原书未申说,是一缺失。增添补充,将大费唇舌,姑“求缺”,惭甚!

四《诗乐离合,文体递变》附说七《评近人言古诗即史》(中华版38页)

正文46页倒1行 《论衡》有《语增》、《儒增》,增者,修辞所谓夸饰,亦《史通》所谓“施之文章则可,用于简策则否”者。按如此说,似王充亦知“增”为夸饰。但《语增》称“言尧舜若腊与腒,桀纣垂腴尺余,增之也。……非徒增之,又失其实矣”。
又《艺增》:“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今鹤鸣,从下闻之,鹤鸣近也。以从下闻其声,则谓其鸣于地,当复闻于天,失其实矣。”是王充以“增”为失实,则不当施之文章,是王充不懂夸饰。
【钱批】鄙意乃言两事,一谓王充所谓“增”,即子元所谓“夸饰”;二谓子元于“夸饰”只限文章,非谓王充亦许“增”之用于艺也。然言之未晰,兹遵示添数语,请正之。

一二《长吉用代字》57页补订二(中华版57379页)

补订110页倒3行 《咏怀》:“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王琦注谓梁王与武帝弃长卿。尊释谓长卿弃梁王与武帝。如此作解必有其所以然之故。从文字看,王注亦合,何以“大误”,是否可以说明大误的理由。
又《仁和里杂叙皇甫湜》“脱落缨裾暝朝酒”,王注:“暝,夜也。暝朝酒谓其朝夜饮酒为乐。”尊释“暝”为“瞑”,即“眠”,如朝眠夜饮。如此释,似宜作“朝暝酒”,朝眠由于饮酒,作“暝朝酒”,似亦为朝眠由于饮酒。释作“朝眠夜饮”似尚待说明。

【钱批】观“怀茂陵”以下三句,及“惟留”句,其为长卿之敝屣富贵,似甚睨。兹添一句:“谓长卿弃梁王与武帝,观首句‘怀茂陵’可见。”(已改稿上,乞审之。)
“暝朝酒”如王注颇不词:上半句“脱落”为动词,“缨裾”为宾词,下半句无动词矣。“夜饮朝眠犹……也”如画蛇添足,反添异议,兹以“……之‘眠’耳”绝,删去“夜饮朝眠犹……也”一句,请代削之。(已改稿上。)
钱锺书《谈艺录》(增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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