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下人之贫,有贫于湖上笠翁者乎?人皆曰:“有。天下贫士之多,浮于恒河沙数,皆苦于乏恒产、鲜营业;且四方无知识,有亦不多,寒乏绵袍之赠,饥无索米之家,此其所以贫也。子有笔胜镒基、砚同负郭,卖文已足糊口,矧所至辄有逢迎,何贫之有?”予谓子知其一,莫知其他。士之贫者,多苦于食指之繁。然少不过三五人、七八人,多则十人、二十人而止矣。有至三四十口者乎?即曰有之,十口之中坐食者七八,必有一二生财者。虽曰不多,日进分文,亦可稍资盐米,是开门七件之中,已去其一二事矣。仆无八口应有之田,而张口受餐者五倍其数;即有可卖之文,然今日买文之家,有能奉金百斤,以买《长门》一赋,如陈皇后之于司马相如者乎?子必曰无之。然则卖文之钱,亦可指屈而数计矣!以四十口而仰食于一身,是以一桑之叶,饲百筐之蚕,日生夜长,其何能给?牛山之伐,不若是其酷矣!至于海内知交,虽不敢谓何人不识,然亦不可以“知我者希”四字,冤天下誉我之人。二十年来负笈四方,三分天下,几遍其二。所到之处,适馆授餐者原有其人,无如多入之家,亦复多出。水之有纳无泄,惟海为然,江河皆不能及。仆无沟之纳,而有江河之泄,无怪乎今日之富,无补于明日之贫矣!亲戚朋友怜之者固多,鄙而笑之者亦复不少,皆怪予不识艰难,肆意挥霍,有昔日之豪举,宜乎有今日之落魄。而不知昔日之豪举,非自为之,人为之也。食皆友推之食,衣亦人解之衣,即歌姬数人,并非钱买,皆出知己所赠,良友之赠姬妾,与解衣推食等耳。譬之须贾以袍赠范睢,五侯以鲭赐楼护。睢、护不自衣食,而以之售财作家,有是理乎?乃今则皆死矣,死可也,卖则不可。凡此皆仆致贫之由,从前安之若素,而今条举缕述以告人者,以昔处贫贱,今则贫贱而加之患难矣!仆少艰嗣续,老忽宜男。只据现在计之,子五女三,合而为八,后此之添累与否,尚未可知。古云“盗不入多女之家”,知其费多而财竭耳。
仆本浙人,虽家于金陵,非土著也。首丘之念,蓄之已久,知祖宗墟墓在焉?自乙卯岁两儿泮游于浙,遂决策移家。客岁蒙浙中当道协力维持,获遂买山之愿。乃自夏至冬,不及一载,卜居之后,继以土木;土木未竟,继以婚娶;婚娶甫毕,即事迁移。迁非数里之遥而止也,由白门至武林,千有馀里,四十口之家,非一舟一车可载;况住金陵二十载,累满身,在则可缓,去则不容不偿。故临行所费金钱,什百于舟车之数。无论金陵别业属之他人,即生平著述之梨枣与所服之衣,妻妾儿女头上之簪、耳边之珥,凡值数钱一者,无不以之代子钱,始能挈家而出。可怜彼一时也只顾医疮,使尽难剜之肉;以致此一时也听其露肘,并无可捉之襟。
然俗谚有云,留得山在,不患无薪。使身到武陵之日,犹能日操寸管,游于大人之门,虽不获仍前醉饱,尚能苟免无饥。孰意抵杭数日,即卧病不起。一人不起,众命皆悬。仲春至季秋,凡八阅月,死而生、生而复死者不知凡几;口授儿辈,使作书与辇下故人为永诀之词者,几数十百函,及今犹在。必不料至此时此日,犹在人间作三上相书之韩愈也。乃今躯壳尚存,血肉何在?虽有数椽之屋,修葺未终,蘧尔释手。日在风雨之下,夜居盗贼之间;寐无堪宿之床,坐乏可凭之几。甚至税釜以炊,借碗而食。嗟乎伤哉!李子之穷,遂至此乎!
切思辇毂之下,尽有贵交。当今之世,若望一人一手,拯此艰危,此必不得之数也。众擎易举,但求一二有心人,顺风一呼,各助以力,则湖上笠翁尚不即死。俾从前已著之书,赎出梨枣,仍为己有。其已脱稿而梓之未竟,与未成书而腹稿尚存者,乘其有手,急使编摩,则尚有一二种可阅之书,新人耳目。否则此书一函,竟为笠翁之绝笔矣!
昔太史公以宫刑可免,欲赎无资,因作货殖一传以寄慨。仆思宫刑不赎,犹能活在世间;十指如锤,不与寸肉同腐。使仆当此际而无人肯援,则罪同大辟,岂止宫刑而已哉!虽曰子长何人,予非其比,然才无大小,可怜则一。使毫无惜,则诸公以前之拂拭谓何?
嗟乎!死后怜才,常有生不同时之恨;生前抱璞,反有见哭不救之人。书去之后,惟日向长安饮泣而已。
【意译】
“天下的人中,有比我更贫困的吗?”人们通常会说:“有。天下贫困的士人如同恒河里的沙粒一样多,他们都苦于没有固定的财产和生计;而且在四方游走时没有朋友,即使有朋友,能给予帮助的也不多。在寒冷的时候缺乏温暖的衣物,饥饿的时候没有可以乞食的地方,这就是他们贫困的原因。您呢,有胜过万金的才华和一方砚台,靠卖文为生就足以糊口,何况您每到一处都受到人们的欢迎,您哪里贫困呢?”
回应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贫困的士人,多数是因为家中人口众多。虽然少的也有三五人、七八人,多的则可能有十人、二十人。但家中人口有三四十的吗?即使有,十个人中真正能够创造收入的也只有一两个。尽管不多,但每天进账一点,也可以稍微资助家里的开销。所以,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至少可以省去一两项。然而,我并没有八口之家应有的田地,却需要养活的人数是五倍于这个数。即便我有可以出售的文章,但当今能买文的人,有谁能像陈皇后给司马相如百金买《长门赋》那样,慷慨解囊呢?你肯定会说没有。那么,我通过卖文所得的钱,也可以屈指可数了!要用我一个人的收入来养活四十口人,这就像是用一片桑叶的产量来喂养一百筐的蚕,日子一天天过去,怎么能满足他们的需求呢?这简直比砍伐牛山上的树木还要残酷!至于说我的朋友遍布天下,虽然我不敢说人人都认识我,但也不可以用‘了解我的人很少’这样的话,来冤枉那些赞誉我的人。”
我二十年来四处求学,游遍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地方。每到一地,原本都有接待我、给我提供食宿的人。但无奈,我造访的地方多,付出的也多。水有纳入却无排泄,只有大海如此,江河都不能相比。我没有像海那样收纳的能力,却像江河一样不断付出。难怪我今天的富足无法弥补明天的贫穷!
亲戚朋友中怜悯我的人固然很多,但鄙视和嘲笑我的也不少。他们都怪我不懂得生活的艰难,肆意挥霍,有昔日豪华的举动,所以今天才会落魄。但他们不知道,昔日的豪华举动并非我自己的选择,而是朋友们促成的。我吃的是朋友们推荐的食物,穿的是别人赠送的衣物。即便是身边的几个歌姬,也并非是我用钱买来的,而是出自知己好友的赠送。好友赠送姬妾与赠送衣物、食物是一样的。这就像须贾把袍子赠给范睢,五侯把鲭鱼赐给楼护。范睢和楼护并没有因为这些馈赠而使自己变得富有,而是用这些来筹集资金、建立家业。难道有这样的道理吗?
然而现在,这些朋友都已不在人世了。他们的去世我可以接受,但如果因此而卖掉他们的赠物,我却不能接受。以上这些都是我陷入贫困的原因。从前我对这些心安理得,但现在却要一一列举出来告诉人们,是因为我过去虽然贫穷,但并未遭遇患难;而现在,我不仅贫穷,还加上了患难。
我年轻时在延续家族血脉方面遇到了困难,但老了却突然有了儿子。如果只按现在来算,我有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加起来就是八个孩子。以后是否还会有更多的孩子,还不知道。古话说“盗不入多女之家”,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家庭花费多,财物会枯竭。
我本来是浙江人,虽然家在金陵,但并不是那里的原住民。对于故乡的思念,我已经蓄藏了很久,心想我祖先的坟墓不就在那里吗?自从乙卯年(1615年)我的两个儿子开始在浙江读书,我就决定搬家到那里。去年,得到浙江当地官员的协助和支持,我终于实现了购买山林的愿望。
从夏天到冬天,不到一年的时间,选定居所后,接着就开始了土木工程的修建。土木工程还没完成,又迎来了婚嫁之事。刚刚办完婚嫁,就紧接着开始了搬迁。这次的搬迁并不是只搬几里路那么简单,而是从白门(金陵的别称)到武林(杭州的别称),有一千多里路。对于我们四十口之家来说,不是一艘船或一辆车就能载完的。更何况我们在金陵住了二十年,累积了很多东西。在金陵时这些东西或许可以慢慢处理,但离开时却不得不一一清算。
因此,临行前所花费的金钱,比单纯的舟车费用要多出十倍百倍。不仅金陵的房产要转让他人,甚至连我平生的著作的刻版、我所穿的衣服,以及妻妾儿女头上的簪子、耳边的耳环,凡是值几个钱的,都拿去作了抵押,才能携家带口地离开。可怜的是,当时我只顾着解决眼前的困难,就像在处理难以割舍的伤口,用尽了身上所有可以挤出的肉;以至于现在,我听着袖口在寒风中嗖嗖作响,却再也没有可以抓住的衣襟来遮挡风寒了。
然而俗话说,只要山还在,就不愁没有柴烧。如果我到了武陵(可能是一个地名,或者是作者想象中的地方),还能每天拿起笔来,在大人物面前有所作为,即使不能像以前那样吃得好喝得好,但至少能免于饥饿。谁料到抵达杭州几天后,我就病倒了。我一个人倒下,全家人的命运都悬而未决。从仲春到季秋,整整八个月,经历了多次生死边缘,我口授给孩子们,让他们给我在京城的朋友们写诀别信,这样的信几乎有几十上百封,至今还保留着。我绝对没有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以韩愈(唐代著名文学家)的名义在这个世界上写东西。然而现在,我的躯壳还在,但血肉之躯何在呢?我虽然有几间房子,但修缮工作还没有完成,就无奈地放下了。我每天生活在风雨之中,晚上则置身于盗贼可能出没的地方;没有可以安稳睡觉的床,坐着时没有可以依靠的桌子。甚至需要借锅煮饭,借碗吃饭。唉,这真是令人悲伤啊!李渔(作者自称)的穷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我想,京城里有很多有地位的朋友。在当今的社会,如果要期望一个人或一只手来拯救我这艰难的处境,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众人拾柴火焰高,我只求有一两个有心人,能够顺势一呼,各尽所能地帮助我,那么我这个湖上的笠翁(作者自称,含有隐逸之意)或许就不会立刻死去。使他们以前已经出版的书,能够赎回版权,重新归我所有。对于已经脱稿但尚未完成印刷的,以及尚未完成但草稿还存在的书籍,趁着还有手可以动,赶快让他们编辑整理,那么至少还能有一两种可读的书,让新读者眼前一亮。否则,这封信或许将成为笠翁的绝笔了!
以前,司马迁因为宫刑可以免除,但想要赎罪却没有资金,于是写了《货殖列传》来寄托自己的感慨。我想,即使宫刑的处罚无法赎免,我还是能活在世上;我的十个指头就像锤子一样有力,决不会和一点点腐烂的肉体一起消亡。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那么我所犯的罪孽就等同于被判处死刑,而不仅仅是宫刑了!虽然有人说司马迁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他没有可比性,但是才华不论大小,我们所面临的困境却是相同的。如果你们对我没有丝毫的怜悯,那么你们以前对我的帮助和扶持又算得了什么呢?
唉!对于人才的怜爱,常常会有生不逢时的遗憾;而生前怀才不遇的人,反而会有看到别人痛苦却不去救援的人。信写完后,我只能每天朝着长安的方向流泪而已。
【三白草堂】这段话表达了作者李渔在极度困境中,希望得到他人的帮助和支持,以避免陷入绝境。他借用了司马迁的例子来表达自己即使面临重大困境也不会放弃的决心,并感叹人生中常常遇到的怀才不遇和无人相助的困境。每读此函,涕零泪下。忆当年十郎,临风而吟,高亢激昂,从西湖之畔到秦淮河边,无人不晓,何人不知,可谓风光无限。如今再见西湖,相隔十数年,却是居无片瓦,饮无餐饱。笠翁空有“不以这才换那财”之志,向故人哭穷述状,以乞援手相助。不知又有多少故人能感之、怜之、助之?
呜乎!古今文人,所遇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