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通常事情会变得更魔幻。
这两天回深圳短途出差,正好住的离蛇口不远。蛇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童年的记忆仍然有三洋下班时浩浩荡荡的女工群。这么多年过去了,深圳飞速发展,蛇口在我心目中依然是老外挺多、小资、日子平和宁静的一隅。
昨晚加班完,突然心血来潮,想去日本人学校现场看看。
“母亲趴在孩童边上嚎啕大哭”。在极少数的现场报道中,这句话最让一个有娃的人破防。
但从滴滴打车开始,事情就有点魔幻。
一上车司机大哥就回头问我,“是中国人吗?”
我一愣,想着现在滴滴真严格,赶忙点点头。
“哦!”’大哥操着浓厚的东北口音说,“我还以为是日本人呢,我看你定位一个什么中国日本人学校。”
我恍然大悟,赶忙补充几句。“哦。对的,我回家往那边去呢,正好定位在那边。”
我下意识的多说了几句,想用流利的中文证明自己不是日本人。毕竟我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善
“是吧,我在深圳开这么多年车,还真不知道有个日本人学校。”
“是吧,我也第一次知道。”这句倒是实话。“但要是日本人上车,你都接单了,咋办呢?”我忍不住好奇追问。
“那当然是想办法整下去啊。”司机大哥说道。“我开滴滴还怕投诉?昨天看了视频,那些真不是人呐,小日本气的我嘞。”
昨天正是918,平台上讲日本侵华的视频必然是热点。
这不能怪他,我完全理解,甚至也有着同样的愤慨。当看到731惨无人道对待活生生的人,包括大量的孩子做实验,还有那些数不尽,超出人类底线的杀戮。那都是很好的,人在系统规训和伙伴认同下成为野兽的例证。
“你知道昨天那边发生的事情吗?”我又多问了一句。
“啊,啥事?”师傅一脸迷惑。
我大概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并提了句是一个十岁的男孩。
师傅沉默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但没有接茬,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其实有点害怕他蹦出来一句“做得好”。我绝不会和他争辩。如果他这么说,我可能会担心他的愤怒会不会有一天从日本人转向自己人?某一部分他认为是异类的自己人?
但他没有这么说。我认为人性的底线都是存在的,直到更大的外部压力,规训或者寻求认同的刺激,一步步击穿底线。
经过几处半夜修路的地方,师傅转开了话题,聊起了兼职开车的辛苦,讲了开一晚上到半夜两点才赚个两三百的不易,讲了敬佩那些从早8点到晚12点开全天的师傅。最后落脚是生活不易。
我太能理解。
如果不谈及和某个异国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就是个普通的大叔,可能生活中尤为豪气爽快、助人为乐。
如果我没去过今天的日本,如果我没学习过他们从最具侵略性的军国扩张主义转变到最躺平内缩的历程,读过战后一次次反战反核运动如何影响了国内局势和对美关系,见证过日本街头极为热情,愿意为陌生人带路宁可反向走了十分钟的普通百姓,但同时也见过不友善的日本大叔用肘子撞中国同伴,没有所有这些复杂的多面体观感,只看国内短视频,我可能一样会把他们当为异形一般的邪恶生物。去人化。
就像今天我们对很多群体已经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令人担忧的是,今天的自己人,明天也可能变为异类。所以这不全是一个全球化受益者的碎碎念,也可能是一个功利犬儒主义者的焦虑
抵达现场时,我才发现学校正门在一条延伸入内的小巷中。我好奇走了进去,一路担忧是否会被人拦下,但从结果来看,只有四五个安保坐在门口通宵守候,百无聊赖。
我小声攀谈了一句,“你们挺辛苦啊!”小哥疲倦的回答,“是啊,工作嘛。”
在我短暂的几分钟逗留期间,也有另一个围观的人在驻足。保安没有任何阻止。
期间有外卖小哥送来了一束鲜花,为了悼念下单送来的。那束花随着其余几束早就放在门卫的花一起,被校内出来的另一个保安大哥收拾了进去。他还叮嘱外卖小哥拍个照,告诉顾客送到了。
这个时候已经一点半。
仍然有很多人在默默表达哀伤和善意。
我站了一会儿,但姿势仍放松,不想在四五个保安的注视下显得特别肃穆。
我只是在想象那个母亲的撕心裂肺。以及那个人。他有孩子吗?他为什么忍心对孩子下手?
我很不解。无论在加沙还是俄乌,特意针对儿童下手都是无耻的,和国界无关。
我也不知道需要怎样的历史教育。毫无疑问,我们应该把历史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日军的侵略和丧失人性,当年国民的愚昧动员,都无可质疑。但如何能传递这样的信息,同时又把过往和今天,把系统和个人,把成人和儿童分开?如何能把这样复杂的信息通过短视频传递?或者说,这根本就是反流量的,只有加速撞到南墙,才有可能反弹?
就像我的童年记忆留在了蛇口,我也有一部分思绪,一直站在校门口,久久回不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