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項羽本紀
“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按太公《六韜·必出>:“先燔吾輜重,燒吾糧食”;又《太平御覽»卷四八二引太公《犬韜>:“武王伐殷,乘舟濟河,兵車出,壞船於河中。太公曰:‘太子爲父報仇,今死無生。所過津梁,皆悉燒之”;《孫子·九地》:“帥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焚舟破釜,若驅羣羊而往”,杜牧註:“使無退心,孟明焚舟是也”(見《左傳》文公王年,杜預註:“示必死”);《晉書·蔡謨傳》上疏:“夫以白起,韓信、項籍之勇,猶發梁,焚舟,背水而陣。今欲停船水渚,引兵造城,前對堅敵,後臨歸路,此兵法之所戒也”,又《苻健載記》:“起浮橋於盟津,……既濟焚橋”;《宋書·王鎮惡傳》率水軍自河直至渭橋,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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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Die Wunderblume, "Der Fischerssohn", Berlin: Verlag Kultur und Fortschritt, 99-100; ef.Bruder Grimm, Die Kinder-und .hau mÃirchen,“Das MeerhÃschen”, Berlin: Der Kinderbuchverlag,4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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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岸,諸艦悉逐急流去,乃撫士卒曰:“去家萬里,而舫乘衣糧並已逐流,唯宜死戰”;《新五代史·梁臣傅》之九燕兵攻館陶門,葛從周“以五百騎出戰,曰:‘大敵在前,何可返顧!’使閉門而後戰”。用意僉同。古羅馬大將(FabiusMaximus)行師,亦既濟而焚舟楫,使士卒知有進無退(ne qua fiducia navium, ad quas refugium erat, incendi eas iussit)D。又按比喻貼而不粘,修詞之理。釋典每言“如筏喻”者,所謂“到岸捨筏”②;《大智度論·我聞一時釋義》第二敷陳其義,取譬正同太公之“兵濟壞船”,項羽之“渡河沉船”,王鎮惡之“登岸棄船”。禪人别擬,如《永樂大典»卷三〇〇三《人》字引《大慧語録»:“過橋便拆橋,得路便塞路”,復同太公之“過津燒梁”、苻健之“既濟焚橋”。譬一而已:兵家以喻無退反之勇氣,禪家以喻無執着之活法。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九《戲陳秀玉·序》:“萬松師偈頌有和節度陳公一絶云:‘清溪居士陳秀玉,要結蓮宫香火緣; 賺得梢翁摇艄棹,却云到岸不須船。’……湛然目清溪爲‘昧心居士’”;《元史·徹里帖木兒傳》譏許有壬出身科舉而贊廢科舉曰:“可謂過河拆橋者矣!”;高文秀«黑旋風》第三折:“你順水推船,我過河拔橋”。則棄船,焚梁又以喻無感惠之薄情負恩,與襌喻,兵喻更褒貶異柄矣(參觀《周易正義»卷論《歸妹》)。
“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考證》:“陳仁錫曰:‘疊用三無不字,有精神;《漢書》去其二,遂乏氣魄。”按陳氏評是,數語有如火如荼之觀。其華堂本《水滸》第四四回裴開黎見石秀出來,“連忙放茶”,“連忙問道”,“連忙道:‘不敢:不敢!’”,“連忙出門去了”,“連忙走”;殆得法於此而踵事增華者歟。馬遷行文,深得累疊之妙,如本篇末寫項羽“自度不能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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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曰:“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再則曰:“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三則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心已死而意猶未平,認輸而不服氣,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也。又如《袁盎,鼂錯列傳》記錯父曰:“劉氏安矣!而鼂氏危矣:吾去公歸矣!”,疊三“矣”字,紙上如聞太息,斷爲三句,削去衔接之詞(asyndeton),頓挫而兼急迅錯落之致。《漢書》却作:“劉氏安矣而鼂氏危,吾去公歸矣!”索然有底情味?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一五苛詆《史記>文法最疏、虚字不妥,舉“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爲“字語冗複”之一例。王氏譚藝,識力甚銳而見界不廣,當時友生已病其“好平淡”而不“尚奇峭”,以“經義科舉法繩文”(劉祁«歸潛志》卷八)。玩其月日,偏主疏順清暢,飾微治細,至若瑰瑋奇肆之格、幽深奥遠之境,皆所未識;又祇责字句之直白逹意,於聲調章法,度外恝置。是故彈射雎中,勘傷要害,匹似逼察江河之挾泥沙以俱下,未嘗渾觀其一派之落九天而澙千里也。即以《史記》此句論之。局於本句,誠如王氏所譏。倘病其冗複而削去“無不”,則三疊減一,聲勢隨殺;苟删“人人”而存“無不”,以保三疊,則它兩句皆六字,此句僅餘四字,失其平衡,如鼎折足而將覆觫,別須拆補之詞,仍著塗附之迹。寧留小告,以全大體。經籍不避“重言”,《尚書》之“不遑暇食”,《左傳》之“尚猶有臭”,孔穎達《正義》已道之。《漢書·項籍傳》作“諸侯軍人人惴恐”、“膝行而前”;蓋知删一“無不”,即壞却累疊之势,何若巡剧兩“無不”,勿復示此形之爲愈矣。《後漢書·班彪傳>其論*史記》曰:“刊落不盡,尚有盈辭”,修詞不淨處,不知屬“盈辭”抑否耶?
530.2 Frontinus, The Strategems,I.xi. 21,“Loeb”,80. Cf.Plato,Fbaedo 85 CD;P.Shorey,What Plato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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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確多“字語冗複”而難爲辨解者,如<平準書>:“天下大抵毋慮皆鑄金錢矣”;《李布、燊布列傳》:“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袁盎、鼂錯列傳》:“嘗有從史嘗盗盎侍兒”;《魏其武安侯傳>:“唯灌將軍獨不失故”,此類皆可仿劉知幾之“以筆點其煩”上也。<漢書>唯“從史盗盎侍兒”一語,潔適勝《史記»;至“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坯土”,“唯灌夫獨否”,雖省字而冗複之病依然。《史記·張丞相列傳》:“老,口中無齒”,《漢書>作“口中無齒”,省去“老”字,無救語疵。《史通·點煩»篇舉史傳文之須“除字”者十四例,《史記>居其九,《雜説»篇上又舉兩例,余皆略之;又《敘事»篇:“《漢書·張蒼傳》曰:‘年老,口中無齒’,去‘年’及‘口中’可矣”;當是記憶微誤。《滹南遺老集》卷一五已舉者,余亦不再。《容齋隨筆》卷一謂《史記·衛青傳》“校尉李朔一節五十八字,《漢書》省去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爲樸瞻可喜”;虞兆隆《天香樓偶得>則駁《隨筆》謂“非定論”,又謂《漢書»僅省去二十一字。周君振甫曰:“洪、虞兩家計字衡文,均摭華而未尋根也。馬之勝班,非以其行文之‘樸贍’,乃以其記事之翔實。馬歷舉‘以千五百户封……”以千三百户封……’等,班則悉删封侯户數,而於‘賜爵關内侯,食邑各三百户’,獨仍馬之舊,削多存少,羌無義例。馬記諸將皆全具姓名,班則有所謂‘騎將軍賀’者、‘中郎將綰’者,不知誰氏子矣。”殊足平停洪,虞之争。《史記》:“校尉李朔,校尉趙不虞,校尉公孫戎奴,各三從大將軍獲王,以千三百户封朔爲涉帜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爲隨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爲從平侯”;《漢書>作“校尉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封朔爲涉軹侯,不虞爲随成侯、戎奴爲從平侯”。《漢書>删去兩“校尉”,明淨勝於《史記》原文,未可盡非;《史記》下文亦云:“將軍李沮、李息”,而不云:“將軍李沮,將軍李息”也。《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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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去三“以千三百户封”,泃爲敗關,當於“爲從平侯”下,增“食邑各千三百户”,則點煩而不害事,猶《史記》下文言李沮、李息、豆如意云:“賜爵關内侯,食邑各三百户”也。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爲人不忍’。”按《高祖本纪》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妬賢疾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陳相國世家》陳平曰:“項王爲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爵邑之,士亦以此不附”;《淮陰侯列傳》韓信曰:“請言項王之爲人也。項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羽本紀»歷記羽拔襄城皆院之;阮秦卒二十餘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爲人傈悍滑賊,諸所過無不殘滅。’”《高祖本紀》於劉邦隆準龍顏等形貌外,并言其心性:“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項羽本紀》僅曰:“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至其性情氣質,都未直敘,當從范增等語中得之。“言語嘔嘔”與“喑噁叱咤”,“恭敬慈愛”與“镖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院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性理,犁然有當。《史記》寫人物性格,無複綜如此者。談士每以“虞兮”之歌,謂羽風雲之氣而兼兒女之情,尚粗浅乎言之也。
“張良人謝曰:‘沛公不勝柄杓,不能辭’”;《考證》:“董份曰: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辄自逃酒。且疾出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良、哈三人俱出良久,何爲竟不一周?…矧范增欲擊沛公,惟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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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固難盡信哉!”按董氏獻疑送難,入情合理。《本紀*言:“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則項羽固未嘗“竟不一問”。然平如“趙老送燈臺,一去更不來”,一似未復命者,亦漏筆也。《三國志·幻書·先主傳>裴註引世語»曰:“曾請備宴會,蒯越,蔡瑁欲因會取備,備覺之,傌如厠,潛遁出”;孫盛斥爲“世俗妄説,非事實。”疑即仿«史記»此節而附會者。“沛公起如厠”,劉備遂師乃祖故智;顧蒯,蔡欲師范增故智,豈不鑑前事之失,而仍疏於防範、懈於追踪耶?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八三《書<史記·項羽、高祖本紀>後》兩首推馬之史筆勝班遠甚;如寫鴻門之事,馬備載沛公、張良、项羽,樊噲等對答之“家人絮語”、“娓娓情語”,“誣諉相屬語”、“惶駭偶語”之類,班胥略去,遂爾“不逮”。其論文筆之繪聲傳神,是也;苟衡量史筆之足徵可信,則尚未探本。此類語皆如見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記言,太半出於想當然(參觀《左傳»卷論杜預<序»)①。馬善設身處地,代作喉舌而已,即劉知幾恐亦不敢遽謂當時有左、存史珥筆備録,供馬依據。然則班書刪削,或識記言之爲增飾,不妨略馬所詳;謂之謹嚴,亦無傷耳。馬能曲傳口角,而記事破綻,爲董氏所糾,正如小説戲曲有對話栩栩欲活而情節布局未始盛水不漏。李漁《笠翁偶集》卷一《密針線》條嘗評元人院本作曲甚工而關目殊疏,即其類也。
“范增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爲之虜矣:’”按上文增召項莊曰:“因擊沛公於坐殺之。不者,若屬且爲所虜。”始曰“若屬”,繼曰“吾屬”,層次映帶,神情語氣之分寸緩急,盎現字裏行間。不曰“將”,而曰“今”,極言其迫在目前。下文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虏若,若非漠敵也”;《淮南、衡山列傅>:“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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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書》作“令復之”;師古註:“令其自悔,即追還也”);<汲鄭列傅》:“上曰:‘君薄淮陽耶?吾今召君矣’”(《漢書》同,師古註:“言後即召也”);《戰國策·趙策》三:或謂建信君曰:“君因言王而重責之,蓇之軸今折矣”,時建信君尚未“入言於王”也;《三國志·魏書·劉曄傅>裴註引<傅子》自記劉陶力稱曹爽,已“以其言大惑,不復詳難也,謂之曰:‘天下之質,變無常也,今見卿窮!’”,謂將立見其言之失也。“今”者,未來之最逼近而幾如現在;西語亦然,亞理斯多德《物理學》已早言之(“Pre- sently” or “just”refers to the part of future time which is near the invisible present“now”)②.
“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爲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醐智,不能關力’”;《集解》:“李奇曰:‘挑身獨戰,不復須衆也’”;《考證》:“李說是。”按杜甫《寄張山人彪》云:“蕭索論兵地,蒼茫關將辰”;“挑身獨戰”即“關將”,章回小說中之兩馬相交、厮殺若干“回合”是也。趙翼《陔餘叢考》卷四○嘗補《池北偶談》引《劇談録》,援徵史傳中關將事。余觀《穀梁傳》僖公元年,“公子友謂莒絮曰:‘吾二人不相説,士卒何罪!'屏去左右而相搏。”竊謂記關將事莫先於此,其言正與項羽同;後世如《隋書·史萬歲傳»竇榮定謂突厥曰:“士卒何罪過,令殺之?但當遣一壯士決勝負耳”,莫非此意。西方中世紀,兩國攻伐,亦每由君若帥“挑戰”“關將”(single combat),以判勝負,常曰“寧亡一人,毋覆全師”,“免兆民流血喪生”(Better for one to fall than the whole army; pour éviter effusion de s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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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f.V.Pareto, A Treatise on General Sociology,S1562,tr. A. Bongiorno and A. Livingstone, Dover Publications,I,10t3 (ora- tions in ancient historians).
②Physics,IV.xiii,op.cit.,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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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estien et la destruction du peuple)①,即所謂“士卒何罪”,“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爲也”。士卒則私言曰:“吾曹蚩蚩,捨生冒鋒鏑,真何苦來?在上者欲一尊獨霸,則亦當匹馬單槍自決輸贏”(Pugnent singulariter qui regnare student singulariter)②。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英國民間語曰:“捉德國之君王將帥及英國之宰執,各置一戰壕中,使雙方對擲炸彈,則三分鐘内兩國必議和”⑧,其遺意也。
“項王乃悲歌慷慨。……美人和之”。按周亮工《尺牘新鈔》三集卷二釋道盛《與某》:“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爲傳神。”語雖過當,而引李賀“筆補造化”句,則頗窺“偉其事”、“詳其跡”(《文心雕龍·史傳》)之理,故取之。
“項王謝烏江亭長”云云。按參觀<左傳》卷僖公二十八年。“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羽又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耶!”按舜之重瞳,何待“聞之周生”?故周生語少不能減於兩句也。《滹南遺老集》卷一二指斥《史記》議論之謬,有曰:“陋哉此論!人之容貌,偶有相似。商均、舜之親子,不開其亦重瞳,而千餘年之遠,乃必重瞳耶?舜玄德升聞,豈專以異相之故而暴興?後世狀人君之相者,類以舜重瞳爲美談,皆遷啓之也。後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爲天子,作亂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王若虚論文每苦拘墟,而說理多明允可取,此其一例。瀧川<引用書目》列王氏集,如《田敬仲完世家》、《商君列傳》等篇《考證»偶一徵引,採擷無幾,當是衛護馬遷,惡王氏之上門駡人而又取鬧有理爾。西方古説則謂重瞳者目有兇光,注視能使人物死亡④,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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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子·金丹》所謂“染彩者惡惡目者見之,皆失美色”,而更危言駭聽也。
“身死東城,尚不覺悟,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按瀧川以“而不自責過矣’六字連作一句”,大誤,助詞不中律令矣。《法言·重黎》篇:“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或問:楚敗垓下,方死曰:‘天也!’諒乎?曰:……楚羣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即闡發《史記》此節。《論衡·命義》篇:“項羽且死,顧謂其徒曰:‘吾敗乃命,非用兵之過。’此言實也。實者,項羽用兵過於高祖,高祖之起,有天命焉。”偏宕之論也。
六 高祖本紀
“母曰劉媪”;《索隱》:“今近有人云,母温氏。貞時打得班固泗水亭長古石碑文,其字分明作‘温’字,云:‘母温氏’。貞與賈膺復、徐彦伯、魏奉古等執對反復,沉歎古人未聞。”按閻若璩«潛邱劄記»卷二論六朝人始以金石遺文於經史正訛補闕,舉《史記·儒林傳»張晏註引伏生碑以證其名“勝”等爲例;《顏氏家訓·書證》亦自記與李德林同以秦權銘證《史記·始皇本紀》之“隗林”當作“隗狀”。司馬貞正用此法。《後漢書·鄧、寇列傳》“遭元二之災”,章懷註引岐州石鼓文以證即“元元”,雖未確當(參觀趙明誠《金石録》卷一《跋楊厥開石門頌》、洪邁《容齋隨筆»卷五、王楙《野客叢書》卷二五),可以連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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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Huizinga,Homo Ludens,tr.F.C.Hull, 92.
② Chronicles of Henry of Huntington,“Rolls Series”,81.
3) Robert Graves and Alan Hodge, The Long Week-End, 15.
4 Pliny,Natural History,VII.16-18(pupillas binas in singulis oculis),“Loeb”,II,5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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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宋而金石之學大盛,王國維《静菴文集》續編《宋代之金石學》至謂爲“宋人所創學術”;以石墨補訂史傳,遂成風會。即“不讀書”如歐陽修,撰《集古録跋尾»亦據碑誌以是正史傳之“開謬”,所謂“黑鬼媚着,不爲無益”(《文忠全集》卷一四八《與劉侍讀》之二),“黑鬼”者,墨拓之諢語耳。又按《太平廣記>卷三一○《三史王生》引<纂異記》,漢高祖之靈怒斥王生,有曰:“朕廟外《泗水亭長碑》昭然具載矣,曷以外族温氏而妄稱‘烏老’乎:讀錯本書,且不見義:”即隱指司馬貞此註;“烏老”者,“媪”之切音也。
“其先劉媪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按宋人《昭靈夫人祠》詩云:“殺翁分我一杯羹,龍種由來事杳冥。安用生兒作劉季,暮年無骨葬昭靈!”(吕居仁《紫微詩話》引晁伯宇載之詩,《事文類聚》後集卷四引作可正平《漢高帝》,字句小異,此從《能改齋漫録»卷六訂釋)。意謂漢高既號“龍種”,即非太公之子,宜於阿翁無骨肉情,運古頗能翻新。漢高即位後,招魂葬劉媪,追尊曰“昭靈夫人”,詳見《後漢書·章帝紀》章和元年“遣使者祀昭靈后”句章懷註。
“遂圍成皁,漢王跳。”按《漢書·高帝紀》上此句如淳註:“‘跳’言逃,謂走也”,晉灼註:“‘跳’,獨出意也”;似皆未盡。《漢書·陳勝,項籍傳》師古註:“輕身而急走也”,較爲得之。觀《史記·荆燕世家》及《漢書·荆、燕、吴傳》記劉澤“還兵備西,遂跳驅至長安”,則凡輕裝減從而疾走皆可曰“跳”,隻身脱逃特“跳”之一端。《北齊書·神武紀》上爾朱兆大敗,“將輕走”,即“跳”也。
“後高祖朝,太公擁帚迎門卻行”;《考證》引《孟荀列傳》:“昭王擁帚先驅。”按當兼引《刺客列傳》:“田光造焉,……太子逢迎,卻行爲導”。“卻行”者,雖引進而不敢爲先,故倒退以行,仍面對貴者而不背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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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示迎逢之至敬也。《楚辭·招魂》:“魂兮歸來,入修門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昭王太公之“迎卻行”,即“背行先”矣。西方舊以卻行爲辭君退朝之儀容,仕宦者必嫻習之。一劇寫財虜入庫視藏金,將出,曰:“奉禀君臨萬國之至尊,吾不敢無禮轉身,背向天顏,謹面對而磬折退走”(King of kings,/I'll not be rude to thee, and turn my back/In going from thee, but go backward out,/With my face toward thee, with humble courtesies);一小說謂萬不可以臀尻汙皇帝尊目,故辭朝必卻行(On ne retourne jamais le cul a ce grand Empereur, et on s'en va a reculons de devant*1uy)①;語雖嘲戲,正道出儀節底藴。哲學家休謨肥戇,不善行此禮,幾致蹉跌焉②。
“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醫。醫入見,高祖問醫,醫曰:‘病可治。””按《漢書·高祖紀》下作:“上問醫曰疾可治不?醫曰可治”,宋祁謂舊本無“不醫曰可治”五字。竊意若句讀爲:“上問醫曰:‘病可治不?’醫曰:‘可治’”,則五字誠爲駢枝,可以點煩;然倘句讀爲:“上問,醫曰:‘疾可治!’---不醫曰‘可治’”,則五字乃班固穿插申意,明醫之畏諂至尊,不敢質言,又於世態洞悉曲傳矣。《周書·藝術傳>高祖寢疾,柳昇私問姚僧垣曰:“至尊贬膳日久,脉候何如?”對曰:“天子上應天心,或當非愚所及;若凡庶如此,萬無一全!”《北齊書·方伎傳》武成以己生年月託爲異人而問魏寧,寧曰:“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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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Ben Jonson, The Case in Altered, I.ii (Jaques); Ch.Sorel. Hlstoire comique de Francion,Liv.IV,“Société des Textes Frangais Modernes", 1I,21.
② The Letters of David Hume, ed. J.Y.T. Greig,I, 127. Cr. Fanny Burney, Diary,“Everyman's",138,141-2;Trollope, An Auto- bingraphy, ch. 3,“The Oxford Trollope",49-50;Charles C.F. Greville, Memoirs, Oct. 16, 1843, ed. H.Reeve,V,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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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今年入墓:”武成驚曰:“是我!”寧變詞曰:“若帝王自有法。”蓋醫、卜、星,相之徒於大富贵人休咎死生,恐觸諱撄怒,爲自全計而不肯直言。《左傳》成公十年、昭公元年秦先後使醫缓、醫和診視晉侯,皆面告曰:“疾不可爲也!”豈二醫之質率,抑古道之敦樸歟?又豈本國之君威不足以懾鄰國之賓萌,而奉使以來之行人更可無避忌歟?《紅樓夢》一○回賈蓉妻秦氏病,請張先生治之,因問:“還治得治不得?與性命終久有妨無妨?”張對:“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亦“不醫”之症而婉言曰“可治”也。
七 吕后本纪
“太后遂斷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飲痦藥,使居厠中,命曰‘人彘’”;«考證»引《漢書·外戚傳》“居鞠域中”,師古註:“謂窟室也。”按此班書失檢,“人彘”之名,遂不可解矣。《論衡·雷虚》亦云:“吕后断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厠中,以爲人豕,呼人示之。”夫厠溷固豚笠豕圈也。《酷吏列傳》:“賈姬如厠,野彘卒入厕”;《國語·晉語»胥臣對文公曰:“少溲於豕牢”,韋昭註:“豕牢,厠也;溲,便也";《漢書·武五子傳》:“厕中豕羣出”,師古註:“厠,養豕图也”;《全晉文》卷一五二苻朗《苻子》記朔人獻燕昭王大豕者,曰:“非大圊不居,非大便不珍。”後世尚然,竹添光鴻《棧雲峽雨日記》五月三十一日云:“又無图圊,人皆矢於豚栅,豚常以矢爲食。”《太平廣記》卷三三三«刁緬»則引《紀聞》云:“厠神形如大豬”,豈本地風光歟?戚夫人居厠中,故命曰“彘”曰“豕”耳。豕既食穢而字音又同“矢”,古人因以爲謔,如《太平廣記»卷二五四引《朝野僉載»張元一嘲武懿宗詩云:“忽然逢着賊,騎豬向南竄”,自解之曰:“騎豬者,夾豕走也”,即謂驚怖而矢溺俱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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