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从音韵和语音方面看。
在老济南话中,“踏”和“扠”同音。《金瓶梅》也是这个用法。如书中经常有“大踏步”、“大扠步”的说法,同时书中多形容妇女小脚时为“刚三寸,恰半扠”,“半扠”即现在的“半拃”。
在济南话里“没”“摸”“木”有时读音一样。《金瓶梅》中多次出现“春心没乱”“情没乱”“迷留没乱”等词语,许多学者多方考证,仍难以断定这个词的含义。其实,“没乱”这个词现在仍存在于济南话里,记其音时现在一般写作“木乱”,表示“心里极度不适、内心烦躁、情欲躁动”。而第二十九回“翻翻覆覆意欢娱,闹闹挨挨情摸乱。”可见“没乱”“摸乱”是同音的。另外,济南话里有一个表示“估量、约莫”的土语词叫“拇量”,在《金瓶梅》中写作“摸量”,也写作“没量”:如第四十八回“不是,你老人家摸量惜些情儿”。再如第八十回:“妈说你没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今日济南话里的“没”依然读作“mu”。《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三回也有这个词:“摸量着读得书的,便叫他习举业。”
济南话的语音的另一个特点是“白”“伯”同韵,均念作“béi”,应伯爵自称“也曾嚼过”西门庆的,“伯爵”谐音“白嚼”无疑。又,第十二回李桂姐讲老虎请客的故事,老虎说“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当下把伯爵来伤了。可见“伯爵”音同“白嚼”。
《金瓶梅》中,把“踩”写作“柴(加足旁)”或“丽(加足旁)”,这是记音土语。济南话里正是把“踩”念作“chǎi”的。
第四十六回,有“将好起身”,这个词实际是“刚好”二字在济南话中的土音,老济南人都把刚念作将,如,“将(刚)才”“将将(刚刚)地”。济南话还把劳累的累说成“使”,这与金瓶梅里是完全一致的。如第五十一回:“踢了两跑下来,使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气喘吁吁”;第五十二回:“西门庆泽使的满身香汗,气喘吁吁”。
“药”读“月”音,也是济南的语音特色,第九十四回写春梅服药事丫头海棠向孙二娘说:“那这月来灌我。”鬼酉上车儿——推丑:什么是鬼酉?鬼酉合起来就是“醜”,鬼酉上车,推的自然是醜。这是表层意思。为什么“推丑”就是太丑,原来济南话是将“太”“特”“忒”读成“推”音的。不了解这点,这句话的意思就难以弄明白。
老派济南话里“国”“掴”和“鬼”谐音。《金瓶梅》里的韩道国,人们顺口就叫他“韩捣鬼”,他兄弟人称“二捣鬼”;书中“鬼混”一词又多写作“掴混”。这也是该书是济南音的显证之一。
从语言角度来讲,《金瓶梅》的基础方言是济南话,很地道的、很有标志性的济南话,任何一位外籍的作家在济南住上三五年来写小说,他是不可能学得这样好的。
直录口语之音,是《金瓶梅》的一大语音特色。口语乡音本无其字,作者甚至不惜造字以亲近俚语。《金瓶梅》言那女人“浪(扉加提手旁)着来了”。该词属于济南口语,(扉加提手旁)又属于记音特造字。故而学术界对这个词语的解释争议很大。其实,“(扉加提手旁)”在济南话中白经常作为词缀使用,含有贬义的动态之义,念作“拜”。与这一词语相关的词还有一个:仰(扉加石字旁),即仰躺的意思。有意思的是,现代汉语里的万能动词“搞”,有人考证说是著名作家夏衍在抗日战争时所创造的字,实际不然。《金瓶梅》第五十回中就有“把毛搞净了他的才好”。从词义上推求,这个“搞”字宜作“薅”字。以“搞”字本身而言,最早确实见于《金瓶梅》的。
第二十五回“见了俺每意意似似的,待起不起的”。梅节先生全校本所附《金瓶梅词典》判定它是四邑话,“疑为‘起起市市’的同音代用,在四邑话中‘起市’本义为货物抢手、价钱上涨。”魏子云先生将此注为“不好意思”;中华书局版《金瓶梅词典》解释为“似有意似无意”;陆谵安大家解释为“吞吞吐吐”,其实以上方家的解释没有一个是对的。它的本意应该是“犹犹豫豫、迟疑”。如果记音时循音顾意写作“疑疑思思”,则犹豫之意便明显了。这个词在济南话中仍被广泛使用,如说“我疑疑思思老拿不定主意”。
第七十九回:“我往房里取草纸去来,那玉楼不徐顾。”“徐顾”一词是典型的济南话语词,意思是“注意”“看到”,此词到现在仍被济南人广泛运用。而《金瓶梅》崇祯本改成“留心”,虽仅存语义,却全失语音。第六回:“里面又有胡儿”,崇祯本改“胡儿”为“核”。其实词话本本是出于记音从俗的需要才写作“胡”的。“你肚子里枣胡解板儿,能有几句儿”(第六十七回),“枣胡儿生的,也有个仁儿”(第二十五回),句中的“胡(核)”“句(锯)”“仁(人)”表的都是济南话语音。
再看“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第三十五回)。关于这里的“晒”字,释家多未得要义。《金瓶梅词话注释》(台湾学生书局)解释为“马粪晒了太阳,会膨胀起来,媒人婆子不怕碰钉子,故以马粪晒太阳越发越晒喻媒人婆的脸皮厚。”《金瓶梅鉴赏辞典》解释为:“此语以马粪越晒越发来比喻媒婆说媒时的越说越夸张。”而《中国俗语大辞典》则解释为:“发:指马粪发酵。晒:双关语。原指晒马粪,实指‘筛’,含斟酒义。指更加频繁地斟酒。”只有《金瓶梅方言俗语汇释》(北京师范版)的解释,:“这句歇后语字面上说马粪越发酵越要暴晒,才能成为粪干儿。实则另有寓意。‘发’是发财、发家的‘发’。‘晒’与‘赛’谐音,义为好。”“赛”为什么是“好”的意思呢?这是每一个济南人都再明白不过的了。原来,济南话频频使用里的“赛(好)”,其是来自于蒙古语的“赛因”。据《元史·睿宗传》云:“太祖大喜,语诸王大臣曰:‘昔太祖常有志于此,今拖雷能言之,真赛因也。’赛因,犹华言大好云。”“赛因”汉人也常常简称作“赛”,元曲中有一些女孩就取名“赛娘”,赛娘就是好姑娘的意思。后来,这个作“好”讲的“赛”字,在汉语中消亡了,然而却独独在济南话中保留了下来。许多相声演员在学说济南话时,都会将个“赛”字挂在嘴边。
第三十回有一句歇后语“䠕小板凳儿糊险道神——还差一帽头子哩”,台湾魏子云将“险道神”解释为“道路上危险的神”,实在是大谬!所谓“险道神”,是在出殡发丧时,灵柩前面开道的用纸和秫秸糊制的神像,有一丈多高,头广三尺,须长三尺五,头赤面蓝,左手执印,右手执戟。踩在小板凳上糊险道神显然是够不着的。实际上,“险道神”在词话本第四十一回还出现了一次:“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说你短。”寿星老一般都矮矮胖胖的,险道神却又高又长。老派济南话中,形容一个人长得个子虽高却弱不禁风,常说“你看他长得跟个险道神似的”。
词话本地七十九回有一句“玩耍续了”,崇祯本改为“玩耍厌了”。词话本借常俗之字,实录口语之音,读来充满着唇吻的生机,而崇祯本改换为正字,意思虽然差不许多,但书面化也就一般化了。什么是“续”?在济南话中,“续”正是“因为多而产生厌倦”的意思,如:“整天吃豆芽,都吃续了。”其实这里的“续”,应该是“俗”的济南话记音。
第五回:“有么了事?”此语源于荣与堂本《水浒传》,原话为“有什么鸟事”,《金瓶梅》改“什么”为“么”,更是为了向济南话贴近。大家知道,“什么”在济南话中一直就是被说作“么”的。
无可讳言,由于小清河和运河的开凿,经济的繁荣和人事的交往,语言必然也会相互渗透相互影响。北人南词或南人北语的现象在济南发生,毫不足怪。比如厕所,恐怕只有济南人把它叫做“毛司”,第二十八回,潘金莲向秋菊发脾气时说:“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作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
“仰八叉”一词见于第十九、三十八、九十九回,也是典型的济南话,又作“仰不剌叉”。元剧《伊尹耕莘》有“仰不剌叉跌下马来”。
我不赞成寻经稽典,金瓶梅是明代济南口头俗语。俗语向来为文人所轻,并非得从典籍中搜求俗典,结果必定是缘木求鱼。文人们争论“狗骨秃”,到底是狗崽子,还是只剩了骨头架子的老狗。其实,这只是济南话中的一句骂人语,狗有奴性,骂狗骨头,言人之贱也。西北一注家坚持“男阳坚硬如骨,狗骨秃必是男阳无疑”,真个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戴不凡坚持:“小说中多用吴语词汇”并举“掇、杌子、黄汤、花里胡哨、嚣、嗶哩薄剌”等词为证,其实任何一个济南人看了之后都会哑然失笑,这些词语不都是济南话语词吗,怎么统统成了吴语词汇了呢。甚至有的吴语坚持者还举出了“腾空儿、洋沟、炮仗、根前、笤帚、不三不四、做夜作、漾奶”是吴语的例子,看了这些例子,任何一个济南人都难免要持否定态度,因为在济南话中这些词语应用是非常普遍的,有些甚至是济南话中独有的。
还有学者举出若干例子,证明金瓶梅说的不是山东话,如丁香、拔步床、忒、老娘、田鸡、韶刀、走百病。且不说这些词语至今在济南话中被广泛使用,就是在反映17世纪济南话的作品《醒世姻缘传》中,上列词语都曾出现,这说明这些词语在17世纪时的济南话中就已经存在了。
另外还有学者把一些能在当地方言中找出的个别词语当作自己方言的立论,这个基础也是不牢靠的。把俯伏在地叫“四脯着地”;把跳蚤叫“虼蚤”;把两人斗气叫“合(音gē)气”;这些词语虽然不独出现在济南话中,但济南话也正是使用得最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