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读书
图文/高铁山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有一件特别的事,几十年来,让我一直不得释怀。这就是我12岁那年失学了,我是被硬生生地逐出校门的。想想现在,12岁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是可以任性甚至于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这事一出,童年留给我的印象,除了饥饿和孤独外,那便是恐惧了。
我背着书包往家走,离开校门的时候,感觉背后的许多目光像箭一样的射向我。少年的心是敏感的,那屈辱像电流一样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传导。被逐出校门,我当然知道原因。不是我品行不端,不是我成绩不好,更不是我不想读,而是我有一个阶级敌人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民国。他自幼天资聪明,书读得非常好,一笔字更是了得,少年时就名噪一方。他秉性刚直,疾恶如仇,胆识过人;文可修诗作赋,武能舞枪弄棍,人格魅力远远超过了他身材的伟岸。按当下的划分,他就是一个乡贤。可人不能选择出生的时间地点,解放前,父亲当了三青团长,还谋得了江南乡经济股股长的差事,还差点当上了乡长,而这些,不过是为了养家糊口。父亲这段历史的斑点,如一块遮天蔽日的黑布,让我一家人的生活暗淡无光。
回家的路上,我努力憋着,离校门很远了,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周遭没有回应,只有河西旷野里呼呼的风声。其实那年,我还不到12岁。
回到生产队,开始了劳动改造,每天跟着大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兄弟姐妹多,家里也穷得叮当响,我偏又特懂事,小小年纪放牛割草,栽秧割谷,起早贪黑,拼命挣工分来养家,以减轻父母的负担。
也许是受父亲遗传基因的影响,我真的特别爱读书,我整日恍惚,放不下读书的念头。那时,自然还不懂得读书能换取功名,可换来黄金屋里颜如玉,也没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只是想读书,想疯了!
每到夜深人静,想到自己白天在田间辛苦劳作时,看到同龄的孩子在上学,在放学的路上嘻笑逗打,我不知有多羡慕。我躲在被窝里,一个人暗暗地不知哭过多少回,流过多少泪。我不甘心,我不服气。
不久,我在广播里陆续听到这么一句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句话似乎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灵机一动,我要选择!我想到了我大伯成分好,他老人家又没有儿子,我要是过继给大伯做儿子,我不就改成分重新选择了吗?不就可以读书了吗?
于是,我偷偷地找来一张稿纸,向当时大队文革主任写下了过继给大伯改成分然后读书的申请书,只要文革主任签下“同意”二字,我就不是阶级敌人的儿子了,我就可以读书了,我把申请书送到了大队部。
我太天真了。三天后,这张申请书由我们生产队队长送到了我家里。当时我们家正在吃午饭,我接过申请书一看,上面签着两串仿佛血淋淋的字∶“我们不同意你改变成分,我们不同意你读书。”见此,我伤心得大哭起来,母亲赶忙把我搂在怀里,陪着我哭了起来。母亲没有只言片语安慰我,她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这时,我看到父亲突然从椅子上嗖地站起来,脸都变了形。片刻,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然后又像丢了魂似的在一旁流泪。兄弟姐妹们也都哭了起来,邻居们也来了一些,也有跟着流泪的。后来我大伯过来连骗带哄把我接到他家里。
那年,我十三岁。
第二天,大伯把我带到湖北舅舅家里,说是走亲戚,我知道那是一种隔离,是想让我断了读书的念头。大伯的用心良苦,他是在安慰我,也是在疼我,我好无奈。
在湖北舅舅家住了两个月,因为他的儿子在读高中,家里有一些他儿子读过的书,我把那些书读了一些。
后来,我回到家里,听母亲说父亲为我想读书的事,上台挨批斗了,戴了高帽子游行了,罪名是想复辟,想纵容儿子读书,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我肠子都悔青了,是我害了我原本就惶恐不安的父亲,因为我的懵懂,不识时务,害得他老人家又被人欺负了。我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作者简介∶高铁山,岳阳市君山区广兴镇人,农民出身,喜欢读书,谦卑做人。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