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
古人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其实,书法艺术与写字完全不同。前者是艺术,是个性与精神内质的张扬。后者,则是把汉字写稳,写得像个货形,与乡下的木匠、铁匠、砖瓦匠、篾匠等毫无二致。故而,仅仅把毛笔字写得历历朗朗、像印板刻的人,顶多只能算做“字匠”——跟书法艺术相差九千万公里。与此同时,书法是线条的艺术,是技与艺,器与道的高度和谐统一,更是由黑与白组成的世界。大而言之,透过本文《练字记》,咋又不是呈现着人性和灵魂的黑与白呢?
练字记
文/李新文
一
我用毛笔蘸着墨汁,在宣纸上写下“生命磁场”几个颜体行楷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总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至少,没白费力气操练几十年的书法。
大约三天前吧,爹在电话那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太爷、爷爷、祖母等人的骨骸要迁葬,准备重新砌一个大墓,墓顶要刻字,两边要配对子,你抽空写一下……我说好,没问题。那么,写什么内容呢?刚抽口烟,忽而我的脑子里蹦跶出四个大大咧咧的字眼——“生命磁场”。对,是生命磁场。你想,从我太爷到爷爷到爹到我,再到我的儿子,整整经历了五代人,不是一脉生命的磁场又是什么呢?特别是拽着毛笔摆弄这些字儿时,仿佛有一条条磁力线在游走,扑闪,旋转,扩展,放大,继而穿过我的筋骨和每块肌肉组织,一直延伸到体内每个大大小小的空间。有趣的是,时隔不久爹满脸兴奋地说,嘿,墓碑一竖,几个刻着的大字和对子格外打眼,那笔力,那气势,威武得很,把一山的墓碑统统比下去了……瞧那得意的神色,仿佛刹那之间我成了个书法大家。心想,倘若列祖列宗地下有知,该含笑九泉了吧。
掏心窝子说,我选择书法并非心血来潮,更不是跟谁一比高下,而是把祖辈业已断裂的文化之路给连接起来,不至于陷入荒凉的困境。家谱上说,我太爷文韬武略,不光练得一手好拳脚,三五个汉子拢不了身,而且会种地,会经商,会摇橹,尤其毛笔字写得历历朗朗,像印板刻的,方圆数十里无出其右。再说我爷爷吧,非但读了满肚子古书,尤其门对大字一挥而就。每当说起他们的陈年旧事,我爹总是讲个不断纤。并且,两只眼睛里放射出晶亮亮的光芒。毫无疑问,他的心目中一半含了荣光,一半含了沮丧。究其原因大抵不外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场贸然而来的政治事件,将我太爷、爷爷连同他们的家业一道给带走了,就像秋风扫落叶般从时间里消失。
“作孽呀作孽,一个书香门第就这样没了,唉,唉……”
“作什么孽,强不过三代,富不过几轮,一切都如圳沟里的流水。”
……
每每遇到这样的说辞,我爹无地自容,脸上火烧火辣,好似被烙铁烫过一般。我搞不清他面对蜂涌而至的流言蜚语是怎么个滋味,更不知那些言语是不是像雪片一样漫天飞舞?……倒是有那么一回,爹一边吸着烟,一边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他年仅八岁时祖父一命归西,十二岁时祖母也殁了,整个儿就像一只孤零零的鸟儿在人世间晃荡,收获着大片的寂寞和扑闪而至的风雨。恍惚中,你就看见一个人拽着孤单的身影在逼仄的时空里缓缓彳亍,并在心里一遍遍呼喊:“爹啊,娘啊,你们在哪里呀……”不难想见,我爹的生命里除了落寞、凄清、孤寂,便是由阳光、风雨、田地、耕牛、犁耙以及永远干不完的农活等等组成的镜像。再有就是,闷闷的抽烟和一声声长吁短叹。据我所知,他平生所受的教育不过是上了一个月的私塾,除却能把自个儿的名字写得叉手叉脚外,其他全是空空如也,甚至一片荒芜。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要是爷爷奶奶多活几年,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起码门对大字不在话下。看得出,他的心里充满如烟似雾的惆怅和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结。有一回,我放晚学回来,刚跨进堂屋,爹马上脸瓜子一垮,嘴一翘,冲我大吼:“化生子,你看你看,写的什么鬼字,像鸡爪子画的……”并一面说一面将我的课堂作业本往地下一甩,像扔盐菜似的不给半点面子。刹地,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整个面部肌肉热烘烘的,像烧炭一般滚烫。回头再看爹,他的脸上乌云密布,似有数不清的愤怒在翻涌,在起承转合。事后,才知是语文老师交给他的。
尽管爹大字不识几箩筐,骨子里却硬气,做梦都想子女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确切说来,我的发奋练字很大程度源于爹的一次怒骂。哪怕时间跑得再快,也抹刷不了刻在我脑电图上的记忆: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具体的时日——大年三十。这个时候,所有的阳光漫天降落,齐刷刷地在瓦楞上、树木间、地坪里密密行走,并与爆竹的馨香共同营造年关的气氛。随之而来,各家各户忙于干着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写对子、贴春联——试图以崭新的面孔迎接新年的到来。自然,我爹亦不落后,他将嘴巴一努,冲我大喊:赶快写一副贴到大门两边,添点喜气。还说我上了四年级,倘若连个对子写不好,不如找根绳子吊死。显然,这无异于赶鸭子上架。如此一来,我不得不赶紧摆桌子,倒墨汁,用水把毛笔发开,并将买来的红纸折上格子……一系列的环节整得像模像样。只不过,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写对联,不光浑身上下紧张得不行,就连额头上也渗出一抹细细密密的汗。这情样,与上杀场毫无二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味道。我在无比紧张的气氛里摆弄毛笔,一如在荒漠里行走,弄得整个神经系统恍恍惚惚,就像原子核即将大爆炸似的。万没想,写完后往大门两边一贴,出了天大的笑话——字迹歪歪拱拱不说,还出现三个错字。乡谚说,门对大字是人的脸面。出了错,这还了得。恰恰这些“破败”被隔壁与我爹关系不好的跛子撞见。一时间,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势宣扬,当然少不了添油加醋一番。
“呸,写得就这货形,还读了四年级,简直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
爹听了,气得眼晴发绿,只差跟他打上一架。转身,怒气冲冲地、刻不容缓地将我的大作“哗啦、哗啦”扯了,奋力朝阳沟里一甩,而后揪着我的头发一顿好打,并敞开鲶鱼似的嘴巴大骂:“吃冤枉的,吃冤枉的……”其时,任凭他怎么打怎么骂我都不跑,更不还手,让密集的阳光、纷纷而下的拳头在我身上大势挞伐,甚或跳着优美的舞蹈。可谁也不承想,如此发泄一通后,他竟自个儿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哼哼唧唧的丑态,像母猪子在叫。要紧的是,他一边哭一边哀哀自叹:“白天白地呀,出差了子孙……”我娘说,走,走,走,莫听他的,在发酒疯,硬要把一家人搞得不愉快。现在想来,这何止发酒疯那么简单,显然是丢了面子,伤心哪。
二
年少时,我脑子里压根就没有“书法”这个概念。听到的和看到的,甚至从脑子里冒出的,全是写字、写字、写字——力求把一个个方块汉字写齐整,像模像样。与此同时,似乎整个烟火人间闪烁着的全是“写字”这个词语的光芒,并一次次地撞击着我的眼睛和心魂。突然一天早上,爹神神秘秘告诉我,要带我去拜师。我说拜什么师?嘿,除了写字,还上天不成?这下,我反被他的话儿呛得两眼发直。不出五里地,迎面可见一个大屋场,叫“冬茅坡”什么的。放眼望去,果真遍生茅草,一片片叶子随风晃荡,显示出不可知的力量。顺着冬茅草的气息跨进一座堂屋,径直来到一间光线暗淡的厢房,但见一个老头儿坐在木椅上,他一边嗒叭着烟斗,一边在案台上写着什么。案上没有字帖,倒是那支夹在指间的毛笔管儿呈乳白色,显得格外打眼,像是不切实际的宣传造势。果不其然,当我爹说明来意后,老头儿哈哈大笑说:“我老人家的字是乱搞的,从没临过字帖,向我学毛笔字,那是扯淡,只会误人子弟……”老人很直爽,没半点藏着掖着的意思。说完,一个哈哈接一个哈哈。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是从朝鲜战场退下来的老兵,那支乳白色的物件是某个首长送给他的,叫什么象牙毛笔。
拜师不成,一路怏怏回来。夜里忽而梦见那支象牙毛笔了。不知怎么回事,一忽儿在梦中飞来飞去,左右盘旋,跟太空里的飞碟没啥区别。一忽儿摇身一变成为一只白色水鸟,在门前的溪水边“唧哟唧哟”地叫个不停,像是要告诉我什么。
翌日清早,娘一脸欣喜地跟我讲,咱“中门李”屋场七十高龄的老教师宜宣公回来了,并说他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要样子有样子,耍卖相有卖相。先前方圆十里范围内婚丧嫁娶之类的门对大字,全出自他之手。可惜我没见过他的音容笑貌,更没一睹他亲自操笔的风采。娘趁热打铁抛来一句:愿不愿去拜望一下。我说好,那是当然。于是乎,这天夜里去拜见宜宣公。好在他是我的本家,谈不上十分紧张。透过灯光一望,映入瞳孔的是,他不光身骨颀长,而且两只眼睛里凸显出一股文质彬彬的神采。只不过,他的桌子上仍不见字帖,更不见古人手札之类。但终于用一张小红纸给我写了“勤学苦练”几个字样。字迹端端正正,一笔不苟,仿佛是憋着一口气写出来的。我猜不出他临过什么法帖,更不知经过正规训练没有?反正,当我离开时,他一本正经地说:字要入帖,无帖则无精神。哦,哦,我记住了,并刻入了脑筋。一路上,我揣着他的字迹往回走,顿感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大有腾云驾雾的味道。萦绕在耳边的却是一连串极为相同的话儿:字要入帖,字要入帖,字要入帖……
然而,我的字帖在哪里呢?
是夜,我把“勤学苦练”几个大字贴在墙上,然后坐在床边痴痴望着。恍惚间,那些个笔画像人的手臂一样伸展、晃动,甚至感觉到一股股血液在流淌,在拍打着生命的河床。尽管只是幻觉,也给人几许真实之感,以至于我的手指不由自主跟着晃动起来,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画将开来。可惜没有笔纸(先前的毛笔和纸被我爹一怒之下甩到门前的池塘,成了鱼儿的邻居),否则,定会来个依葫芦画瓢。现在,我只能靠着指头拉开平生第一次书法练习的帷幕。古人说,书为心画。敢情是这样的么?
往后一段时日,只要谁家有红白喜事,只要宜宣公到场,我准会兴冲冲地跑过去,要不帮他倒倒墨,要不牵牵纸什么的……一句话,像个学徒一样毕恭毕敬。自然而然,视线里出现的全是他如何起笔、行走、运动,又如何蓄势与收笔的过程。刹那,我的整个思绪融在他那富有节奏感与动态感的抒写里。如此,我的目光变得恍惚起来,灵动起来,仿佛满世界全是笔墨行走的轨迹,全是铁画银钩赋予的质感和张力。此刻,一大群乡人围着,所有的眼神聚成一个焦点,瞳孔里充溢出莫大的尊敬与钦佩。
遗憾的是不到一年光景,宜宣公头一歪,两脚一撑,离开这墨香缭绕的人间,化作一团空气。故而,我崇拜的偶象没了。
又一日,娘神秘兮兮冲我抛来一句:她在下畈观音桥下发现一块墓牌,上面刻了不少字,大的,小的,粗的,细的,都有。看上去,比宜宣公写得还好……立时,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赶紧将书本一放飞也似地跑去。果不其然,一块半人来高的石碑蹲在草丛里,就那么静静地蹲着,仿佛蹲在过往的时光里,又好似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我不明白我是不是它要等待的那个人?反正,把一双腿脚跪在它的跟前,就好比是远古的先民叩拜太阳神那样静静地跪着,浑身涌起无以数计的虔诚。这个时间刻度上,我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任由目光的线条来回溜达。定神一瞅,果然,大大小小的字儿一应俱全,比课堂上语文老师的板书还要严谨。大的,是行楷,属阳刻。小的呢,是欧楷,属阴刻。即便爬满不少岁月的沧桑和时光行走的纹路,也勾画了了、清晰如画。扒开草丛,日光“噗啦”而至,让人顿感似有无数的手指在抚摸着掩在时光深处的灵魂。我猜不出墓主生前的貌相,更不知散发着怎样的气息。然而透过层层叠叠的时光,一眼瞥见墓碑上镌刻着“乾隆六年二月初八立”几个字样。显而易见,这墓碑已然穿越百余年的光阴,成为一种物质意义的存在。这天上午,我望着一个个尚且明了的字迹发呆,想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之间,隐含了多少源自血肉深处的力量和不可忽视的灵秀之美。这模样,恰与古老的梅溪之水形成一种隐秘的呼应。好在带了铅笔和白纸,连忙贴着碑石之一之二拓下来。不到半个时辰,便是厚厚一叠。回家的路上,我顾不得满身的疲累,一边走一边看,就像把玩来之不易的宝贝。刹然之间,满眼净是笔画在跳动、游走、飞扬,恍若电影《少林寺》里的武功招式呼呼生风。
那时,我家的生活条件相当窄限,压根买不起笔纸和墨汁,更别说字帖了。一切的一切就像文学里说的现实的严峻与悲摧,甚至是一筹莫展。忽然我脑子灵光一动,找来一块黑色木板,盛了一碗清水,随后将一根筷子缠上棉絮用细线绑紧权当毛笔,随后将木板放在大门口,对着所谓的“拓片”捣鼓开来。其时,我咋知晓书法里有“点如高崖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的说法,更不知这话源出于东晋卫夫人的《笔阵图》,而是一味地、不假思索地蛮干——瞄一眼,写一笔,又瞄一眼,再写一笔……如此来来回回,把每个笔画写得没有正形。通常写完一个字,用抹布擦干,然后接着再写,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接连不断,致使我娘见了直打抿笑。我想,或许阳光见了也在偷偷发笑吧。如今回想起来,我那时确实很卖力,进而忘记了时间的存在。有那么几回,我从早上写到中午,饭碗一丢写到天黑,稍稍歇口气后接着又写,一直等到鸡叫三遍才住手脚,以至于弄得两脚发麻、双手发软。我爹不无感慨地说,这伢儿简直是发了疯、着了魔。
那段时间,我一有空便往山里跑,专拣上了年月的墓碑观看。每每遇到字迹清晰的碑刻,马上拓下来,权作范字。只可惜,整个梅溪乡下找不到更古老的墓碑。不由暗忖,莫非与文化积淀和经济环境有关?
娘见我练字十分投入,终于在某个周末的早上偷偷塞给我两毛钱,要我到八里开外的镇上买些笔纸与墨汁。说是小镇,其实也是村庄,唯一不同的是有个供销社,美其名曰“白石岭供销社”。匆匆扒了碗饭后出发,一路山欢水笑,似乎太阳也比往常柔和了些。清楚记得,我是打赤脚去的。起先,大抵因皮糙肉厚,脚板与石头相碰倒能忍受。到后来,明显吃不消了,一双脚板发麻发木,更像有一把刀子在往肌肉上扎,痛得人全身发弹。回想起来,我不知是怎么蹚过这条天荒地老的长途的?只不过还真买得墨汁一瓶,花去五分;毛笔一支,八分;废报纸一捆,三分。值。
回到家里,根本顾不上脚板的疼痛,立马摊开报纸,用碗倒了墨汁,毛笔一提写了起来。墨汁、报纸到底跟水、木板不同。一笔下去,非但笔尖与纸面产生相应的摩擦阻力,听得见“哧啦、哧啦”的声响,而且呈现出漆黑发亮的颜色,是那种比夜色还黏稠的黑。瞟一眼,感觉舒服极了,大有爽爽然如沐春风之感。一连几天,我体内迸发出不可遏制的书写欲和占有欲——似乎只要发现能写字的地方统统涂上我的“大作”。于是乎,水车、风车、大门、小门、墙壁、盘箕、簸箕、晒簟、犁耙、桌椅板凳等等等等,乃至帐子被单上全是黑色的字迹。用我娘的话说,到处是毛笔字,只差肚皮上没写了。
三
如此没日没夜的书写,经常弄得手背、手心全是墨汁。我搞不懂墨汁渗入我的肌肉时是何感觉,更猜不出肌肉组织与墨汁迎面相遇会带来怎样的快感和诗意?……总之,我在接踵而至的时间里用一支毛笔抒写青春岁月和人间的日子,诠释生命的意义。而往往,被左右邻居撞见,不是远远地睃几眼,就是乜斜着眼睛扬长而去……我估计,他们在打量我的字迹时,更多的恐怕是认定我是个爱出风头或标新立异的家伙罢。不瞒你说,千百年来,咱梅溪乡下“中门李”屋场全是种田作地的庄稼汉,整日里只会挖泥拌土或为丁点儿大的事情恶言相向,弄得鸡飞狗跳,而对写字作文读书什么的提不起半点精神。尤其与我一同长大的娃儿,往往不是忙于砍柴、放牛,便是东游西荡或用一根钓竿钓钓鱼什么的……任由时光从身边溜走。倘若反过来看,我的字迹面对一群陌生的表情,是否感到那些漠然置之的表情更为陌生呢?溪水却不管这些,不单用清澈的汁液照鉴我的面影,还将毛笔里含藏着的墨汁通通稀释,还原成干净的本真。有人说,墨者,心灵也。水者,化也。若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一晃,时间的书页翻到1988年,我的学籍躺在高二上学期的花名册上。那阵子,我既负责班上的黑板报,又包干全校的宣传窗,可谓是毛笔、粉笔一齐上,忙得一塌糊涂。每办一期宣传窗,围观的同学不在少数,还有一些老师模样的人也夹在其中。顷刻,众多的目光投射在一个个字迹上,就像物理书中说的光束聚焦。单从目不转睛的神情来看,涨满无以数计的赞美与羡慕。如此这般,致使我浑身的细胞组织处于亢奋状态,就连血液也加快了流速。我在这样的亢奋里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书写水平与日俱增,有如股市行情不断飚升。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就在浑身涨满无尽的快活时,爹突然出现在我的寝室里,我满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一颗心七上八下。等问明来意,才知屋场里老了人,爹毛遂自荐要我写几副挽联。我犹豫了好一阵,但终于拗不过他那恳求的眼神,只好将就将就。再说吧,乡里乡亲的,谁没个相互照应?好在那天放假,于是山一程、水一程起往老家。一脚跨进办丧事的地坪,果真白衣飘飘,流淌着数不清的白色气味。我在亡者灵前叩了三个响头后,马上进入书写状态——白纸一铺,墨汁一倒,毛笔一提,刷、刷、刷,笔走龙蛇,满纸云烟。不消片刻工夫,写完了几副。然而,我一直期待着像当年宜宣公那种备受尊敬、赞叹不已的气氛终于没有出现。地坪上的人群黑鸦鸦的,有人喝茶抽烟,有人东张西望,还有人在叽叽呱呱议论着什么……总的说来,他们很少瞄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我弄不清个中缘由,更猜不出是不是我太爷、爷爷生前与他们的长辈结下了什么夙怨,致使我与大家伙变得生分起来,好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壁。我在这样的氛围里尴尬着,纠结着,分明感到周边的空气在一块块板结,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更不用说与我家打邻居的跛子板着一张长马脸,瞳孔里放射出含混不清的光芒。“哧溜”,射出一道光;“哧溜”,又是一道光。悄然不觉间,白多黑少的目光撞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衣服上呱啦一片响,就如遭遇一群不明不白的子弹。我无法看清其内心的山山水水,更窥探不了其隐匿着的秘密。只听说他早年上过两年私塾,曾因一次偷邻村的牛,被我爹告发,结果叫人家打坏了一条腿。或许这是他与我爹之间永远解不开的结吧。没多久,对子上了墙,叫阳光一照,显出十分的气象,兀自与天空的蓝、人头的黑形成恰到好处的映照。这当口上,我清楚看见我爹的脸上掠起一抹微笑。这笑闪闪烁烁,兀自散发着莫可名状的满足和荣光。恰好,这样的笑与跛子的目光相撞,“咔嚓”,险些擦出一团火花。由此,我潜意识地感到,我爹与跛子之间隐伏着的鸿沟,单凭肉眼无法看清。
匆匆回家洗了个澡后再去上边,哪承想,我的对联一声不吭地躺在臭水沟里,且被人撕成了几截,俨然被彻底肢解的生命。大门两侧,却换上别人写的东倒西歪的字迹。不需多想,一看便知是谁的杰作。刹地,一股怒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烧得骨头快要散架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把牙齿咬紧,咬紧,再咬紧,以应对扑达而至的时间。万般无奈,我只好再次咬紧牙关将泊在水沟里的对联捡起,而后不加思索地塞进口袋,趁着夜色怅然而去。
那晚我彻夜难眠。一想起白天里一双双异样的目光向我扫射就头皮发紧,似有一股冷嗖嗖的风朝后脑勺扑来,继而钻进颈脖,直抵心肺。直到这个份上,我才深深懂得《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文中为何开篇写着:“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了。他说的浩荡江声,不正是从人心里吹来的一阵阵无法抵挡的寒风吗?不是“一夜西风凋碧树”的况味吗?……我的破碎的对联躺在自家的桌子上,不发表任何言语,唯与我的目光形成僵滞的对视。我无法了解它在用怎样的眼神打量我和紫陌红尘里的世道人心?更不明白是否同我一样彻夜难眠?而我,隐隐感到跛子坐在夜色里的某个角落冲我发出一串“哧、哧、哧”的笑声,就跟黑色蝙蝠那样发出诡谲而阴冷的笑。我就想,假若葬在对门山上的太爷、爷爷能灵魂出窍,见着这等情形,会生发出怎样的感慨?
第二天清早,我将支离破碎的对联放入木箱,而后落上锁,就如封存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接着用毛笔在木盖上写下“留念”两个大字。恰恰这时爹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很难看,黑得与墨汁一个颜色。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跛子曾是我爷爷的学生,大概因品行不端,被逐出了师门。心想,也许留存在他心里的阴影比墨汁还要黑吧。
出乎意料,我的不幸比乌云跑得还快——那年高考,我以总分352的成绩落第回乡。我的内心布满浓得化不开的乌云,正如一场暴雨来临前显现出的影像。我深深感到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和众多的乡人,一颗心急剧下沉,差点低于地平线。不出所料,迎迓我的果然是一条条歪歪斜斜的目光,还有不明不白的笑。幸亏整日里有一支毛笔相伴,才不至于坠入深不见底的渊谷。
我那久经期盼的无数次穿越梦境的象牙毛笔终于没有出现,反倒是我的身影携同19岁的年龄一不留神流落江湖,拉开漂泊的帷幕。无数个日子,我像一只失散家园的鸟儿在陌生的城市飞来飞去——跑邮递、写材料、编报纸、办刊物……整天忙得晕天暗地,只恨少生了几双手脚。倒是对毛笔字的训练从没间断,似乎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维系。
四
某天中午,我在街头闲逛,老远瞧见一个围墙上写有“先忧后乐、团结求索”几个大字,那笔力、那气势生平少见,并且每个字儿不下一米见方,哪怕站在数丈开外,也给人大气磅礴、百看不厌之感。这期间,我痴痴地望着,把一双梅溪乡下的眼睛给看直了。遂想,一个巴掌大的岳州城里竟有如此的高手,实属难得。只是多年后才弄清是用“双钩法”圈定的空心字,然后做成模子刻上去的,并非毛笔书写,顶多算是工艺品,与真正意义上的书法没半芝麻关系。
不过,听人说这字叫“颜体”——颜真卿的书体。哦,世上真有这样的字体么?
稍后,我在朋友的引荐下,认识了书法老师李圣苇。那时,他在市体育馆教书法,教的正是颜体。一天晚上,他邀我去那儿看看。我当然求之不得。没想这一看,才知我以往的笔墨练习根本没有入门,纯属一顿瞎写。其时,他亲自给我写了几个颜楷,并对怎么执笔,怎么调墨,怎么下笔、铺毫、回锋以及笔的运动性等等作了初步解析。纵然短短几分钟时间,将我脑子里固有的记忆彻底颠覆,对往后的书法练习也有了指向性意义。然而更重要的是,也才明白国中数千年书法史上除了颜体,还有大篆、小篆、帛书、汉简、汉隶、晋楷、魏碑、唐楷以及“二王”、“宋四家”、“明四家”等等之说。那夜,他不仅向我介绍了一些书法知识,还送给我《兰亭集序》《张猛龙碑》《勤礼碑》《九成宫醴泉铭》等经典碑帖各一册。
书生人情纸半张。看来,一点不假。
我从乡下跑到陌生的岳州城,不觉十载有余。其间跑了多少路,流过多少汗,见过多少浮华的笑容以及闪闪烁烁的目光,记不清了,却对王羲之书风的姿媚大度、龙跳虎卧,魏碑的凌厉斩截,颜体的雄浑厚实与欧体的俊美险绝等等,记忆犹新。
照实说,2002年才是我书法生涯的真正起点。对,是书法,而绝不是写字。这一年我远离江湖,娶妻生子。这一年,我在107国道边砌了一座三层楼房,过起了隐居生活。是年春天,我开始了魔鬼式的书法训练——自废武功,从零开始,有着壮士断腕式的决绝与悲壮。我的房子前面有个又宽又大的水泥地坪,不止平坦,而且铺满数以亿计的阳光颗粒。这时候,我准会把地坪扫得干干净净,而后倒上半碗墨汁,提着毛笔、字帖,端一把小木椅,而后坐在椅上,从地坪的东边一笔一画地写将开来。起初,临习的是欧阳询楷书《九成宫醴泉铭》。对着字帖,在水泥地板上一边书写一边念念有词:逆锋起笔,向下斜顿调锋,中锋铺毫涩行,然后向上轻提、斜按、翻转、回锋收笔。哦,原来练习书法跟我年少时操练少林长拳一样也有口诀。迄此,我才明白所谓书法讲究的是用严格的用笔方法来书写,而决不是信马由缰、一顿瞎胡闹。再比方“点如高岩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到底是怎样产生的?一时半会,我领悟不出。或许,其中的玄秘和奥妙,得用一生的时间来悟。当是时,我的书写还真进入心、眼、手三位一体的状态——每写一笔,深吸一口气,随后将气运至手腕,直抵笔锋,不单听得见来自笔锋与地面产生的“哧啦”声,而且看得见每个动作带来的印迹。由此可见,古人说的“手随心发,笔随手动”大概是这个样子吧。天高地阔,万籁无声。这当口上,只有我的影子在墨迹上挪移,仿佛彼此间形成不可知的映照。我搞不懂这是黑与黑的相加,还是进行一场色彩与色彩之间的对话?扑入眼眶的,却是由线条跟时间、空间等等组成的画面。如此这样,让人不得不相信世上的书法实则是线条的艺术,就像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一样。写着写着,又猛然发觉欧体过于法度森严,与我爹板着一张脸不相上下,叫人快活不得。于是改为书写颜《勤礼碑》。这一改,反倒得心应手,伸展自如,恰恰合乎我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心性,乃至大六月天,干脆光着膀子,戴一顶草帽,写一路,拖一下木椅,身影也随之前进一步。时间一长,光着的脊背被晒得黑不溜秋,额头的汗打起沟来流。稍不注意,濡湿了一些字迹和丝丝缕缕飘逸着的墨香。忽而想起唐代大书家怀素在万棵芭蕉树上挥洒笔墨又是一番怎样的情形呢?想来,大约与我的作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吧。也或许,多年前宜宣公送我的“勤学苦练”,不外乎这个意思。有趣的是每次抒写,吸引了不少观众——本地的,外地的,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都有。自然,少不了一阵叫好,把他们的声音弄得一个接一个。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们哪知我的字儿仅仅只是初级阶段,离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艺术相差九十万公里。我在接二连三的叫好声中得了神通,压根忘记了劳累和烈日的曝晒,且日复一日地书写着——仿佛挥洒笔墨成为我生命里的关键词,甚或乐此不疲的功课。随之而来,除了颜体,还把触角延伸至汉简、隶书、行书等等。这其中,颜体与行书写在水泥地板上,线条流畅,线质圆劲饱满,尤其经了太阳一照,不单闪闪发亮,还充盈出不俗的气象。起身一看,那感觉爽快极了,简直妙不可言。一个月下来,将整个地坪写了个爆满,一直延伸到107国道。恍惚中,满世界都是我的墨迹,都是心灵的表达。突然一天,湖南卫视“乡村发现”栏目组来了,就坡下驴把我的书写现场搬上视屏,并冠之以李新文和他的“地书”。现在想来,还是深谙书法之道的徐驰说得好,一切改变书写工具的写法,都算不得真正的书法创作,甚至是对书法的侮辱。
汗颜,羞愧,忐忑。只好把书写阵地转向案台。纸、笔、墨、砚以及各种碑帖一应俱全。也找朋友刻了一方名章和一枚闲章。彼时,我的跨文体散文写作尚末开始,一天到头除开店做生意外,便是书法练习,好像成天惦记的都是书法这个词条。刻苦训练自不必说,要紧的是如何正确理解古人说的线质、气息、气韵、气势、气脉、气格、气场的营造。单以颜真卿书风来看,为啥字里行间充盈出一股霸气凛然、撼天动地的庙堂之气?细细想来,与颜真卿本身满腔正气、铁骨铮铮的个性有着血魂一体的关联——振臂一呼,号令十八州军士抗击“安史之乱”,哪怕最终面对奸人卢杞的一把烈火也决不投降。想想,如此刚烈的风骨和禀性怎不造就出气吞山河、光照千秋的书风?横如檩,竖如柱,点如桃,捺如刀……每每念叨着这样的专业术语,我的内心产生一阵阵强烈的震颤,似乎笔底写着的不是笔画,而是一个人的灵魂。书道即人道,书品即人品。这话真是点到了穴位。毫不夸张地说,颜书堪为一个民族精魂的大写,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表达。尤其《大唐中兴颂》,犹如一个人在岁月时空里大呼大号,把壮士挥戈、烈士冲锋陷阵的情怀推向极致。试问,这样的书风岂不让后世之人顶礼膜拜,叹为观止?
我被颜书所包涵着的形与质、光与影、血与魂、器与道深深震撼,就像鲁迅先生的文字震撼我一样——都是灵与肉、骨与血、气与神铸就的丰碑。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把颜书所展示的人格尊严和不屈的风骨作为精神坐标,甚至成为无可替代的大象。由是,从他的《多宝塔碑》《勤礼碑》《颜氏家庙碑》《麻姑仙坛记》《自书告身帖》《竹山堂诗帖》到《争座位帖》《祭侄文明稿》《刘中使帖》《裴将军碑》等等临了个遍。才恍然大悟出书颜得用篆籀法,而绝不是简单的楷法,也才明白他说的“屋漏痕”,“印印泥”是何道理?自然而然,还将历代书颜大家蔡君镆、黄山谷、苏轼、钱南园、刘镛、何道州、翁同龢、谭延闿、楚图南的墨迹研习揣摩一通。技进乎道。这个道到底是啥呢?窃以为,并非当下书法理论家所说作品本身的格调和品相,而是一个人的内在气场。简言之,一笔一画里,彰显的何止是气、韵、文、质,更是灵魂的折射,操守的显现以及“三观”的影映。
2003年夏天,我着手创办了岳阳楼区书法家协会,用以与众多书法同好交流临创心得。与此同时,视野得以逐步打开,方知书法由笔法、技法、章法、墨法组成,并分为汉字、书法与法书三个层面。就用笔法而言,大体不外乎提、按、翻、转、顶、蹲、驻、行等八大要素,每个动作力求精准、斩截,不可拖泥带水。这期间,最为至关重要的是,终于明白写字与书法艺术具有天壤之别。前者,仅仅是把汉字写正,就好比一个初练武术之人刚刚学会扎马,却动弹不得。书法则完全不同,既是个性的张扬,又是才华、学识、天赋、德行操守的综合展露,更是生命的创造与再现。哪怕一个线条,也凸现出人生的历练,岁月的苍茫,历史的厚重以及世间万象的变幻、更迭与演进等等,正如《吕氏春秋察今》里说的:“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由此可见,有人把书法艺术称之为中国文化的核心,是有些道理的。三年前,我在微信群里曾跟一个自命不凡的散文写作者说,千万别小看书法艺术,天地万象无所不包,无所不纳——融文字学,文学,历史,哲学,美学,三维空间学,力学,光学,化学,生理学乃至阴阳学于一炉,往往比建构一个跨文体散文难了去了。
还别不信,光是一部《中国古代书法史》,便记载了太多名家名作,从小篆之祖李斯一路下来,名字多得像桃树上开着的花儿,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更不消说“颠张醉素”的大草,颜真卿的《祭侄文明稿》,王羲之的《兰序集序》,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黄山谷的《松枫阁》等行书,让你除了仰望,还是仰望。怪不得南朝大书家王僧虔在《笔意赞》里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这话,真是妙极。记得有一回,我们与苏州相城区搞书法交流。晚上酒酣耳热后开始摆龙门阵,双方使出看家本领一决雌雄。此前,早听说江浙一带书法渊薮由来已久,尤擅王书。大约写了个把小时,我们这边处于下风。我着急了,连忙问书协主席徐驰,是不是上招牌菜——“辣椒炒肉?好,上,赶快上,让他们见识一下干货。何谓“辣椒炒肉”?一句话;即写榜书,也就是超大的字。我赶紧拖了张大毛毡往地下一铺,接着倒了半桶墨汁,展开六尺整宣,拽上两支毛笔,鞋子一脱,憋着一口气写起来。那时节,真个是一股郁勃之气激荡于胸,不吐不快。待到两个一米见方的“佛光”字迹大告成功,那笔力,那姿态,那气象非同凡响,往书画墙上一挂,即刻掌声雷动,大声叫嚷:好,好,好。
五
每至年关腊月,我无一例外回到老家与父母团聚。自然少不了带上纸笔墨砚。大年三十早上,我把堂屋打扫干净后,摆上大方桌,然后将一张张红纸裁开,裁成对联的样式,但有一张原封不动,用于写家神位。不片刻一切准备就绪,待吸口烟后,几个对子内容在脑子里酝酿而成。随即,毛笔一提,饱蘸浓墨,用最拿手的颜楷一顿翻转。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大楷跃然而出。更不必说家神位上的“天地国亲师位”几只字儿端庄、浑厚,劲力十足,显现出不俗的气象。饭后,往东边的墙壁上一贴,刹地鲜活了整个堂屋。这时,我爹准会端上一杯热茶,一边抿着一边撑开似醉非醉的眼睛瞄上一阵,然后打着抿笑说,这字好,真好,带劲,比宜宣公的字威武多了。看得出,他说的“光宗耀祖”大概是指这个方面吧。不觉间,他的笑意从嘴角边出发,迅速铺展开来,遍布堂屋的角角落落。我突发奇想,假若太爷、爷爷灵魂出窍,而后御风而来,见着我笔下的颜体,是否同我爹一样打着抿笑呢?
趁了空闲,我忍不住在老屋前的地坪上摆弄我的“地书”。一路写过去,又一路写过来。不半晌,便是密密麻麻一大片,什么篆、隶、楷、行、草都有。然而,并没出现二十余里开外107国道旁的轰动效应。左邻右舍来的来,去的去。呼朋引伴“斗地主”者有之;偶尔瞟一下马上转身而去者有之……林林总总,组成漠然的状态。这时,我看见了多年前的跛子,他坐在新砌的瓦屋下晒太阳。太阳,不动声色爬满他一身,像是洗刷一种老迈的气息,跛着的脚儿一动,不少阳光颗粒滚落下来,一如写在地上的日记。而两道刀子似的目光直愣愣地射来,直逼我的身体。我将身子一扭,扑闪而至的目光落在地上,让一群鸡鸭踩得七零八碎。
我感到了寂寞,是那种比阳光还浓烈的寂寞。不知怎地,故乡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不禁喃喃自问,我做错了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被这样的寂寞包裹着,险些迷失方向,却又潜意识地从寂寞里抬起头来,思考着一个由来已久的问题:如何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书法之路。的确,千百年来稍有作为的书家不是独辟蹊径、自成风轨呢?忽然一天,我在《中国书法》杂志上读到这么一句话:“不破不立,无破则死。”这话不亚于一声惊雷,震得人血汁翻涌。尤其后来看了徐渭的书法,震动极大。那种势如雷电的力量,滚滚滔滔的笔势,就好似一个人在向红尘俗世呐喊,狂呼,宣战——把无尽的生命光焰洒向辽阔无际的时空。
一点不错,书法艺术应该是这样——无我无人,任意挥洒,把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推向无穷无尽的大空间,出落成一个全新的自我。我的艺术语言在哪里呢?我一遍遍地反问自己。某天上午忽而灵光一闪,毅然决然以黄山谷的书路破颜,并将汉隶、魏碑、行书等元素融入其间。如此反复淬火、打磨、锤炼,仅两年工夫,走出了一条似颜非颜、似隶非隶,似碑非碑的艺术路子。不言而喻,正合了我嫉恶如仇的个性,把凌厉,斩截,刚正,霸悍开张的心性展示出来。记不清是谁说的,写颜的最高境界不是依葫芦画瓢,而是取其精神和气象,只见颜的影子。这话说得太好了,真是点到了穴位。大而言之,我近年的跨文体散文写作何尝不是受了书法的影响?并潜意识地将行书的浪漫风流,颜书的开阔大气以及北碑的雄强刚劲揉合其间,形成一种笔锋犀利而不失浪漫风流的表达方式。反过来看,我笔下的散文又无时无刻不推动着书法前行的脚步。由此,我相信世上的一切艺术是相通的,或许彼此间早已血肉相融、不可分割吧。
我用笔墨抒写着自我,让每个日子充满应有的弹性和张力。“疏走可马,密不透风”、“计白当黑,知白守黑”、“乱石铺街,风樯阵马”等等,与其说是书法的表现形式,还不如说是人世间早已存在的黑白艺术,就像天地阴阳、四象八卦将万事万物收纳其中,成为不可琢磨的大象。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大约就是这个理吧。
我正沉溺于自己的笔墨时,老家也发生一场深刻的变化——一夜之间划入大开发的范围。倏然,“征收拆迁”这个词儿铆着一股狠劲在土地上,在一个接一个的时间里纵横决荡,来回奔突,把势如破竹的力量洒向无尽的空间。我深知这于故乡每个人来说是渴盼已久的梦想,至少能让他们的日子擦出鲜有的亮色,在时代发展的进程中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然而出乎意料,突然一天下午,娘打来电话说:“有人在去梅子市的马路上写了一排毛笔字大骂跛子一家如何如何,他一口咬定是你写的,道德败坏,并与你爹打了一架……”我愕然而且大笑。
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我的想象。顷刻间,我的险恶用心,我的本质卑劣,我的疯狂报复……在故乡的上空融为一幅黑色图景。
又一日,队长打电话我,要我回老家说明一下。
万般无奈,只好带上几个书法朋友一同前往。
我看见了跛子,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大门口,将一只跛脚伸在阳光里,让密集的光芒爬满脚跟、小腿和大腿。也许这个样子,是想让过往的记忆一一翻晒吧。
我闻到了跛的气味。
此刻,他也瞧见了我,马上条件反射般地甩出一句:“读了几句书,会写几个字,了不起,就端着脔心害人,黑良心,遭雷打——!”把个“打”字甩得呱啦作响,状如砸下的一块坚硬如铁的石头。
我说,你看见我写了吗,拍了视屏吗?
嘿,老子说是你写的就是你写的。那字跟你的一模一样。
我说你懂书法吗?啥叫大篆、小篆、隶书、魏碑、颜体……
顿时哑口无言,满脸胀得通红。
不由暗想,莫非人世阳间也是由黑白两种颜色组成的世界?
去年十月上旬,老家举行一场隆重的迎接族谱仪式。这当儿,红色拱门、彩旗以及数不清的条幅将一方天地渲染得色彩斑斓。自然,我被邀请出席。主持人拿着话筒隆重介绍我的身份:李新文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散文写作者、中国梅溪派散文创始人……请以掌声祝贺!旋即台下一片哗然,掌声雷动。人众里,我看见爹的嘴角边渗出一抹开心的笑,那笑牵牵连连、闪闪烁烁。一忽儿,滑向阔大的空间。我就想,设若冥冥中的太爷、爷爷见着这一幕,会不会露出一脸满足的笑容。
万没想,跛子一脸尴尬地朝我走来,而后把声音压得很低,吃吃地,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说,等他死后,也给他写一块墓碑。
我说好。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整个村子里的人全是一根大树上结出的果实,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生命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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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