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老大
文/严泽
时间是个怪物,会模糊太多面孔,也会让一些旧事清晰,它们总会以独特的声音或气味呈现。近半个世纪过去,每当我想那次葬礼,耳边就会响起乡村响器班那震撼人心的声音,尤其是其中的鼓点,仿佛就敲在我心里头,老半天心还咚咚咚跳。
是的,记忆不会出错,是读五年级那个冬天。
那天第一节课,教我们语文的罗老师刚进教室,一个手握烟斗老倌就急匆匆跟了进来。
“文支书有事?”罗老师见了,连忙走过去跟他握手。
“急事——”老倌把罗老师拉到一边,两人耳语起来。
这个老倌我们认识,大队副支书。对他的到来大家不感新奇,他专管文教,平时学校活动,比如搞忆苦思甜大会什么的都要来作报告。不过,除了老师,没有几个人叫他支书,都叫他文满嗲。
“安静,文支书有事跟同学们讲!”罗老师用教鞭敲了敲桌子。
文支书收起烟斗,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咧,今天有个非常特别的任务,这个任务嘛,既光荣又艰巨,非同学们参加不可……有谁愿意去?”
“我愿意!我愿去!”我们嚷开了。那时读书轻松得要命,书包里除了两本薄薄的语文算术书,作业本都没一个,劳动课倒是一周有几天,有时整天帮公社血防站去湖边上查钉螺,农忙时节,有时还要帮落后的生产队插田、割禾。我们乐此不疲,在大自然中劳动,再累也比在教室里好玩,帮落后的生产队干活还管饭——那餐饭绝对有辣椒炒肉,最差也有煎荷包蛋。
“同学们,任务非常特别,也很紧急……不过嘛,是去做件大好事,答应了就不能打退堂鼓的!”
“好啊,快说,是什么任务?”我们早按捺不住好奇心了。
我们都希望挑到自己,因为文支书有言在先,是一个特别任务。在我们想象中,“特别任务”肯定比平时更好玩。
“同学们有会打响器的吗——主要是打鼓?”文支书向我们比划。
我们虽然都小,但都知道打响器的意思,就是红白喜事上敲锣打鼓的。我们不知道文支书干吗要打响器的,大家面面相觑。这时,我看到同桌皮小高正半眯着眼,手指在桌边轻轻敲着,好像在走神,赶紧举手。
“报告,皮小高会!”
“对,皮小高会打鼓。”这时罗老师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说到这里,我得先介绍一下我的同桌——皮小高。皮小高有一大爱好,喜欢敲东西,只要闲着就用两个指头在桌子上敲,好像总要敲击什么才舒服。敲打的时候,他摇头晃脑,眼也半眯着,很陶醉的样子。他的这个行为开始让我们十分反感,但谁都敢怒不敢言,因为皮小高个高力大,没人打得赢他。罗老师对皮小高的异常行为时有撞见,有一次问他为什么屡教不改,如此喜欢敲打。皮小高回答,他不敲就爪子痒。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得到认可,皮小高不惜称自己的手为“爪子”。
皮小高每天都要半眯着眼儿,陶醉在敲打中。后来大家听得多了便习以为常。其实皮小高并不是乱敲,细细听来,他敲什么都很有节奏。比如他在面前摆七八个相同的碗,他用两根棍子一溜儿敲起来,每只碗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连接起来还蛮好听的。有一天上课铃响了,大家都坐着等罗老师上课,只有皮小高似乎没有听到上课铃,或者是听到了根本没当回事,依然在桌子上敲打,以至罗老师进来也不知道。罗老师看到皮小高忘乎所以的样子,一把扯了皮小高的耳朵就牵到了讲台上。罗老师骂了一节课,皮小高站了一节课。下课铃响了,罗老师指着皮小高说:“死脸无血的,现在我就给你改个名字,以后叫你皮小敲!”
后来我们都叫他皮小敲,他也不恼。
“好,第一个,皮小高!第二个——你!”可能是我的举报有功,文支书第二个就指向我。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支书接下来挑了钱大壮、张黑皮、苏联猪。
“你们五个赶快跟我动身!”文支书把烟斗别在腰里,大手一挥。我们呼啦啦跟着他出了教室。那些没挑上的同学闹哄哄的。
“同学们,别吵,他们五个先去,等下大家都跟老师来。”
同学们听文支书这样说,又都高兴起来。
我们来到操场上,那里放着锄头窝锹、箢箕扁担。
“不是叫我们打响器么?” 一看到那些农具我们就不乐意了,皮小高皱起眉毛问。
“先干点儿活,再去打响器!”文支书说。
“这活我可干不来。”苏联猪嘟哝着。
文支书看出了我们的情绪,不高兴了。
“刚才一个个卵子拍得板凳响,出了门就像一根腌黄瓜。给我快点拿好东西!”
看文支书铁着脸,我们只好背的背锄头,扛的扛窝锹跟他走。对这个老头我们都有所畏惧,据说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枪法老准,干掉过好几个美国大兵。
不一会儿,文支书带我们来到村西乱坟岗。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指着两座坟头中间说:
“就这儿。”
“干啥呀?”我们充满疑惑。
“在这儿,往下挖,挖个大坑!”文支书说。
“啊,挖坑?挖到棺材怎么办?我才不干!”皮小高第一个叫起来。我们一个个都愣在那里,没想到特别任务是干这个,这乱坟岗大白天我们都不敢来,还要我们挖抗,谁不怕啊。文支书不吭声,拿起一把锄头,朝手心吐了一口痰,呼哧呼哧开挖起来。
“怕什么,又不是挖坟,我们是挖金井。”文支书叫我们赶快动手。
“不是叫我打鼓么?”皮小高嘴巴噘得老高。
“先挖金井,挖好了就去打鼓。”文支书说。
见我们还不想动手,文支书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条烟,扯开来,给我们一人一包。说实在的,长那么大,还没谁发过一整包烟给我们。文支书平时来学校作报告,也教育我们不要抽烟,现在倒给我们发烟,这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吗?看来今天真的有点不寻常。
我们手里虽然拿着烟,但谁都不敢把烟塞进口袋里。
“拿着吧,回去孝敬你们爹,谁要是抽了,我就打他嘴巴。”
我们都认识这种白玉兰牌子的烟,供销社要卖三角五分钱一包,只有过年家里才会买一两包,还要条件好的人家。
“同学们,开始我就跟你们说了,今天是个特别任务……不能打退堂鼓的,要不,怎么给你们发烟?快给我动手吧。”
文支书给了我们烟,又给我们说好话,我们的抵触情绪一下子消掉了,都把烟塞进裤荷包里,开始动手干活。
“金井是干啥的啊?”苏联猪边挖边问。
“金井嘛,是古人说的,其实就是埋人的。”
“啊——”刚开始干活的我们一个个又给吓住了。
“同学们啊,告诉你们吧,今天要你们来,是帮你们同学埋爹。”
我们更感惊愕,想了想,班上只有张国兵、张腊梅两个这几天没来上课。
“……就是你们那个同学的爹死啦,血吸虫病……不怕,冇传染的。唉,还不到五十岁,又死得不是时候,劳力都担堤去了,屋里剩下几个冇牙齿的,只好搬来你们学生兵,呃……赶紧动手吧。”
血吸虫病就是大肚子病,那年头村里很多男人都是得这个病死的。生在湖边的我们从小就科普过血吸虫知识,去湖边帮公社血防站查钉螺,就是为了消灭血吸虫病。
“这埋人的事可不是我们做的啊!”钱大壮边挖边哭丧着脸说。
“谁说是你们干的?可现在到处找不到人,死了人就要埋,总不能让你们同学的爹臭掉吧?……别磨蹭了,快跟老子挖!”文支书突然不耐烦了,凶巴巴吼起来。
还有什么可说呢?我们极不情愿地跟着文支书干了起来。
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多产粮食,湖区唯一的办法就是向湖洲要田。秋天地净场空时,每户人家除了留下女人照顾老小,十六岁以上的男女、六十五岁以下的男人就得去担堤,直到大雪纷飞才能回来。奋战一个冬天,数万土夫子,用原始的蛮力,肩挑手挖,用泥巴筑起一道土堤,在湖洲上圈出一块耕地。今年在这儿圈,明年在那儿圈,要不就是把原来的堤加高加固。不但自己的公社要担堤,而且还得去帮别的公社、别的县。数万人甚至几十万人集中在一起担堤的场面虽然壮观无比,但劳动强度让人望而生畏。
“同学们啊,担堤就像打仗,他们坐拖拉机回来也得一天,要是回来十几个劳力,耽搁几天,我们大队就完不成任务,过年就回不来。”
我们五个人的爹都上了堤,有哥哥姐姐的也上堤了。想到他们过年都回不了,谁心里会乐意啊?快动手帮帮他们吧!我们挖的挖、掀的掀,提的提,很快就挖出了一个一尺多深的方坑。
“亡者入土为安,你们挖金井是积阴德,他会保佑你们的!”文支书平时给我们讲破除迷信,这时又说这样的迷信话,简直让我们吃不透。
见我们干得欢,文支书摆起了架子,抽出烟斗一边吸去了。
挖了近半个小时,一个一米多深的长坑形成了,文支书下到坑里,看了看,量了量,说挖得不错,再挖深一点就可以了。
又挖了半尺深,皮小高突然喊:“碰到东西挖不动了。”话音刚落,坑“呼”地一下踏陷了,在坑里忙碌的皮小高、钱大壮、张黑皮、苏联猪全跌倒在坑里。一股土灰冒起来,坑底露出几根腐烂的棺木,还有一个像瓜瓢似的骷髅——原来坑下还有一个墓穴,被我们挖穿了。
“快上来,不用挖了……一块好地!”文支书顿时乐呵起来。
大家灰头土脸爬上来,一个个吓得不轻。
“唉呀呀,看你们吓成卵一样,真是冇出息!世上哪有么子鬼?老子在朝鲜打美帝的时候……”文支书走过来一一拍拍他们身上的泥土。
看到几个同学陷下去,还有棺木与骷髅,我心里咚咚咚地跳。幸亏我是站在上面接土的,要不也会吓个半死。
文支书跳到坑里,用锄头在下面鼓捣了一阵,骷髅不见了。然后他爬上坑来,大手一挥:“金井挖得不错,这个任务圆满完成,马上去完成第二个任务。”
听说还要完成第二个任务,皮小高问是不是打鼓,听说是,他立刻来了精神。只是我们几个都不太情愿了。
“我早说过了,今天不准打退堂鼓,完了有饭吃。到时还会给你们发一包烟……”文支书对我们又是打又是摸。
听说有饭吃,还有一包烟发,我们情绪又高涨起来,刚才的惊吓就像没发生过。
我们背着锄头担着箢箕,跟着文支书来到四队一户人家。同学张国兵张腊梅两兄妹披麻戴孝,站在大门边,看到文支书来,“扑腾、扑腾”跪下磕头。文支书把他们扶起来。他们看到我们,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特别是张腊梅,脸红得就像红苹果。
堂屋里放着一副黑漆棺材,一个女人坐在棺材边嘤嘤地哭,几个老娭毑在边上陪着抹泪,几个老嗲跑进跑出,场面确实有点冷清。
要是劳力没去担堤,村里老了人是非常热闹的。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老了人叫当大事,家家户户要去帮忙。正哭着的女人看到文支书来了,又大放悲声。文支书走过去说:“不要哭了,我今天请来了学生兵,金井也挖好了,可是块风水宝地……响器也弄来了,包你把事办得热热闹闹的。”
“你们先给亡者磕头,以后他会保佑你们。”文支书叫我们在棺材前面一溜儿跪下,各磕了三个响头。张国兵张腊梅两兄妹对我们跪拜。这是老规矩,孝家还礼。
“响器准备好了么?”文支书问一个老嗲。
“罗老师早就送来了。”一个老嗲把一堆响器抱了来。文支书把鼓分给皮小高,我、钱大壮分两面镲,张黑皮拿大锣、苏联猪拿小瓯锣。
这是我们大队唯一的响器,平时红白喜事,开会庆典游行才拿出来使用,小孩只能远远地看大人玩,顶多上去摸一下。没想到这么贵重的东西今天交给我们几个小孩,并且还要敲打着送葬。不知道其他同学当时是什么感觉,我是徒然有了一份巨大的肃穆感。
“这套响器,只打鼓最有讲究,……来,我先教教你。”
文支书把皮小高叫到一边。
“鼓有很多打法,《幺老三》《叠罗汉》《扑灯蛾》《鱼摆尾》,送亡者上路只能打《风老大》,这是丧鼓,送亡者上路的……听好了么?”咚咚咚、咚咚咚、咚 ……文支书给皮小高做示范。
不多久,皮小高就学会了。
文支书简直不敢相信皮小高这样聪明,问他是几队的,哪个屋里的伢,还说别人至少几天才学会。皮小高听了高兴得像个野人(指猴子),浑身都来了劲,不停歇地敲打起来。
接下来,文支书把我和钱大壮叫到一边。
“这镲是响器里第二重要的,学问大着呢。常言道,手拿两块铜,吓得脸通红,很多老师傅平日谱子背滚瓜烂熟,可是打着打着手就不听使唤,荒了腔,走了板。还有的行家里手要么只会打头镲,打二镲就跟不上调。所以别小看打镲的,真要打出水平,同样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听文支书这样一说,我和钱大壮显然有了压力,怎么打也合不上拍。
“两个蠢猪,算哒,你们一前一后哐擦哐擦就是了。你们的大锣小锣呢,也是间隔一会就敲一下……响器响器,首先是要打得响才是器,用力打,听到么?” 文支书见我们这样笨,老不高兴的,干脆不教了。
我们五个人开始了第一次合奏,初听并不觉得什么,打了几分钟,便有了那悲凉的气氛。
这时,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嗲拎了一把唢呐进来,他慢悠悠在灵前跪下去,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文支书看到他,像见到了救星,赶紧走过去搀扶起来,一边说:“蒋嗲你来得正好,响器班也齐了。”
我认识这个蒋嗲,别人叫他师公,平时专门帮小孩子收吓、画符水,应该有七十大几了。
“冇办法,无牛只好捉来马耕田,请来这班学生兵,蒋嗲你就挂帅啦。”
蒋嗲叫我们打给他听,听了一会就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尤其对皮小高赞不绝口。我知道我们都沾了皮小高的光。
这时,一个老嗲过来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包烟,也是白玉兰的,我们毫不推辞地塞到裤荷包里。得到夸奖,又得了一包烟,我们像打了鸡血,不停地操练起来。蒋嗲抽了一根烟,忽地把唢呐放到嘴巴上,对着天上,腮帮子一鼓,一声凄惨无比的声音撕心裂肺而来。想不到蒋嗲空洞无牙的嘴巴竟有这样的力量,我们都被怔住了,一阵巨大的悲伤朝我们袭来。蒋嗲吹完一支,放下唢呐,接过钱大壮的镲,哐擦哐擦了几下,忽又对天唱起了一支苍凉无比的歌子:
风啊哟风啊,天上降下一阵风,风来之时微微起,风去之时永无踪,风来风去风还在,可怜人死不回来……
蒋嗲苍老的声音把人伤到了骨子里。
蒋嗲每唱一段,手上的镲便哐擦两下,一支唱完,气喘吁吁。
“响器打起来!打起来!”文支书在一边指挥着。伴随着皮小高密集的鼓点,灵堂悲惨的气氛达到高潮。张腊梅母子受到了气氛的感染,伤心伤意大哭起来。我打着镲,忽然也有想哭的感觉,我第一次感受到声音对气氛的影响,声音给人带来的力量,尽管多年以后,我也不敢说这声音属于音乐。可以这样说,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有那样的穿透力……我仿佛听到了风声,那种冬天的老北风,越来越大,刮在电线杆上,苦楝树枝上,呼呼地叫着。雪籽打得脸,生痛生痛。我被风雪裹挟着,在雪地孤独无助地踯躅前行,每一步都是那么凝重、艰难,仿佛唯有大放悲声才能消解……
打完一曲,我抬眼一望,除了蒋嗲,我们五个人脸上都有泪花。
不久,罗老师和学校仅有的两个男老师带着全班同学都来了,走在前面两个女同学各举一个花圈。罗老师看到我们把一套响器打得喧天动地,很是惊异;尤其是看到皮小高打鼓,眼睛睁得大大的。
文支书把我们叫到一边,说送葬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所有人除了我们的响器班和女同学,男同学都要扶棺前行,遇沟沟坎坎,响器班的也要上去扶棺,直到棺材落进金井。
像众多蚂蚁搬动一只巨大的甲虫,棺材被缓缓移到禾场上。两个举花圈的女同学排在前面,后面跟着捧灵的孝子张国兵,其他同学跟着,文支书、罗老师、两个男老师,还有几个老嗲将棺材五花大绑,一声大喊:“起!”抬起棺材,十几个男同学手扶棺木。刹时,哭声、鞭炮声、我们的响器大作。送葬的队伍逶迤蛇行,三步一歇,五步一歇走向乱坟岗。一路上,我们锣鼓喧天,唢呐声声,加上零星鞭炮,引来了一些在家的老人女人小孩观看。葬礼虽然特别,但也算热闹。
吃了中饭大家回到学校,罗老师表扬了所有同学,重点是我们五个。下午放学回去的路上,我们议论着上午的经历仍兴奋无比。的确,这是极不平凡的一天:挖金井、打响器,把同学的爹埋了;还第一次获得了巨大的劳动报酬——两包白玉兰牌香烟。
我的两包烟第二天被我妈拿去换了盐。钱大壮、张黑皮、苏联猪的烟,我不知他们是给老爹抽了还是也换了盐,我只知道皮小高的两包烟被蒋嗲赚走了。
皮小高当天晚上回去就发起了高烧,他妈请蒋嗲收吓。
但蒋嗲给皮小高喊魂的声音我没有听到,那天晚上,我的耳朵里只有响器的声音。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