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郑寒梅老师在我眼里是神一样的存在,她既有北方女子的幽默坚强又有南方女子的多情温婉;她上得了讲台下得了厨房,拍得了美片写得了文章。昨日读她的新作《我的鸭子我的鹅》,爱不释手。文章写的是当年初为人妇的她与八只鸭子两只鹅的故事。我特别喜欢其中这段:“这事如果让司马迁给我写个传记,他定会在结尾写道,太史公曰:寒梅村妇者,以养鸭为业,虽有失鸭之苦,亦有养鸭之乐。冬之坚守必得春之收获也。其虽不读书,以养鸭怡情亦不辱斯文也。”整篇文字有血有肉,璧坐玑驰,细腻生动,妙趣横生。它如同开在作者心底的一朵牵牛花,既牵出了那段穷苦日子的快乐,也牵出了新生活的憧憬与希望。
——鸿 子
我找来一个长齿耙子,开始打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耙子伸下去,生怕对它造成二次伤害。一只,二只,三只……终于把它们全救上了岸,八个小东西一只不少,我松了一口气。但我俯下身看它们被粪水浸湿了的小胸脯,没有一点起伏,拨动一下身体,软软的,一动也不动,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它们全死了。我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为什么让它们出来乱跑?我疑惑:那么深的粪坑,它们这么小,怎么就敢往下跳,是谁带的头?为什么大家一起傻啊,是多米诺骨牌效应吗?春江水暖鸭先知,初生之鸭不谙世事,一定把粪池误当江河,想去一展身手,它们哪里知道这是死亡陷阱啊!我很自责,没给它们上好鸭世第一课——做事不要莽撞,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一切都无济于事了,我把它们在草地上排成一排,像它们出去的时候一样。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去,沮丧极了,懊悔极了。
梦里,我的黄黄的毛绒绒的小鸭子排着队欢蹦乱跳地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我抱着一线希望急急地向我的小鸭子走去。心里幻想着,一个晚上,说不定它们苏醒了,正欢欢实实地在草丛里捉蚯蚓呢。这,我是有过经验的。一次做晚饭的时候,我的锅灶不顺风,满屋子都是烟,呛得我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等柴烧尽烟冒完,我才发现放在墙角处的一窝鸡雏全卧倒了,七零八落地散在窝里,软软的,像没骨头似的。我吓坏了,惊慌失措地赶紧把鸡窝搬到外面,把鸡雏都散在地上,呆呆地望着它们,心疼得直剁脚,它们可和我的鸭子一样,都是我改变一穷二白的希望啊!没一会,风吹过之后,奇迹竟然发生了——鸡雏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扑棱着翅膀醉汉似地踉跄着满地走了——原来没死,只是被烟熏晕了而已。我希望这奇迹也能在我的小鸭子身上复制。可是等我走近,它们还齐齐整整地睡着呢——奇迹没有发生,我失望地回去了。
我的美丽的雪白雪白的鹅成了我待客的盘中餐,它再也不能“曲项向天歌”了。它的血总是在我眼前喷洒,撕扯着我的心;白白的鹅翎插在我的窗上,我想用它做一只鹅翎笔书写我的忏悔——杀它们的时候,我应该学妈杀鸡的时候总叨念的那句话:“小鸡小鸡你别见怪,早晚是阳间的一盘菜,明年春天你再回来。”妈说这样它的魂灵就会高高兴兴地上路,不再嫉恨你了。可我当时怎么就忘记了呢?很简单,把“小鸡”改成“大鹅”就可以了嘛!可叹白鹅一去不复返,只留我心空悠悠。无奈,只有劝慰自己,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别伤心,好歹它们的伙伴——那八只鸭子还活蹦乱跳的呢,好好爱它们吧。
北方的冬天特别漫长,鸡啊鸭啊,猪啊牛啊,都瑟瑟地在风雪里熬着撑着,等着春天的到来。为了它们幸福的春天,为了我春天的美好愿景,第一要务是让它们填饱肚子,为此,我早就未雨绸缪了。一个秋天,关它们禁闭的时候,我就挺个大肚子在齐腰深的稻子中穿梭——割稻稗。稗草挺出稻谷很高,与之争水争肥争阳光,故而比稻谷早熟,于稻谷而言它是第一恶敌,但它的籽实却是家禽和牲畜的上品佳肴。我整个秋天几乎都辗转于稻田中,到女儿出生时,我已积累了几麻包稗籽,足够它们吃一个冬天了。
(这些稗草救了我和我的鸭子)
整整一个冬天,我做着一件单调而有意义的事情——每天从零下二三十度的外面,把储在院子里被冰雪覆盖了的白菜帮子萝卜缨子搬回来,这些食材此刻像冻鱼一样,梆硬梆硬的,没点诗意;手一抓,冰凉冰凉的,凉得像一道闪电直通心窝。你别看它又凉又硬,这可是我的鸭儿们一冬天不可或缺的口粮呢。
那年月,饥荒总是缠绕着人们,人都得“瓜菜代”,饿肚皮,何况鸭子呢?它们也不能奢侈地只吃稗籽啊。那时喂鸭子跟喂人一样——难啊。
冻白菜抱回来不能等它冰消雪化,一是化了不好切,二是菜里的营养易流失,所以得趁冻用刀剁。一刀下去,冰花四溅,雪粒横飞,满脸满身满头发上都是,像刚从山洞里跑出来的白毛仙姑。但这并不悲戚,要知道,这一刀刀,剁的是希望,剁的是开春的好生活。白菜在我的千刀万剐下终于粉身碎骨了,但不能这样直接喂——太凉了,吃下去鸭的肠子会变成冰棍的,要把这剁碎了的冻菜拌上糠皮稻稗之后放在锅里煮熟才行。这复杂的制作过程,等得鸭儿们抓耳挠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金丹”总算炼成了。一盆热气腾腾的佳肴摆在院子里,八只鸭子八嘴八舌,狼吞虎噬,转瞬间八珍玉食消灭殆尽,盆子也八面见光了。满头满脸脏了巴叽的鸭儿们于是乎精神抖擞,意气昂扬,踌躇满志,打着饱嗝,或站或卧,不想明天的事了。
熬过漫长的冬天,春天终于到来。门前的小河开化了,两岸的柳林泛出莹莹的绿色,枝头上的芽宝宝星星似地闪烁着。“春江水暖鸭先知”——鸭儿们张开翅膀,撒着欢往小河里跑去。几个猛子扎下去,再扑愣愣地钻出来,突然好像脱胎换骨一样,那被风雪揉搓得没模没样的羽毛一下子就松软起来,光鲜起来,一冬的灰尘和倦怠被抖落得无影无踪,连我都想跟它们一起到河里洗个透亮。
北方的春脖子长,春风刮起尘土漫天飞扬着,什么时候刮够了,雨才下来滋润大地。染青了草,染绿了山。清明一到,河里的小鱼小虾就开始往外冒,我的鸭儿们,终于结束了“瓜菜代”的荒凉日子,一日三餐有鱼虾,开始过上了小康生活;我也一样,捱过了最难熬的日子,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每天清早,不等晨曦初露,我就打开鸭架(鸭棚的门),闷了一宿的鸭儿们像被释放的囚犯一样急不可耐地冲出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张着翅膀连跑带颠地直奔它们的乐园去了。有一天,当我打开架门的时候,几个绿皮的鸭蛋在晨光中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啊,这真是个值得记住的历史时刻,我的鸭子下蛋了!我惊喜着,开心着——这是一个养鸭子的小女人的开心和惊喜,这是一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村妇的开心和惊喜,没人在意,没人理解。这事如果让司马迁给我写个传记,他定会在结尾如此落笔——太史公曰:寒梅村妇者,以养鸭为业,虽有失鸭之苦,亦有养鸭之乐。冬之坚守必得春之收获也。其虽不读书不习字,以养鸭怡情亦不辱斯文也。
最美是夏天。我的鸭子们开始加倍酬谢我对它们一年的辛苦付出。每天不吃我一粒米一棵菜,早晨把蛋给我留在鸭棚里,招招手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然后排成队又自力更生去了。溪水淙淙,绿柳如烟,霞光铺满草地,我光着脚丫挎着盛鸭蛋的篮子跟着我的鸭儿们来到水边。我已经习惯了在这清清的溪水里洗脸,洗衣,洗我的鸭蛋。什么理想,什么志向,什么抱负,还有我那曾经憧憬的爱情,似乎都在潺潺的溪水里渐行渐远了。李白梦游天姥去了,杜甫哀民生之多艰去了,孟浩然把酒话桑麻去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去了,我寒梅十年寒窗未有登科之机,乡村养鸭,也不失一乐也。那时做梦也不会想到八年之后我还能坐在大学的教室里重返青春时光。
当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挂在树梢上的时候,吃饱喝足的鸭儿们凯旋了——公鸭在前,母鸭在后,雄赳赳地,依然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地回窝里咀嚼一天的好日子去了。不居功不自傲不张扬,它们不声不响地生蛋,生蛋,生蛋,从春生到秋;绿皮的白皮的新鲜的鸭蛋装满了我的篮子、我的筐子,我的坛子。煮着吃,蒸着吃,煎着吃——咸的淡的随意。女儿周岁生日的时候,我煮了几个鸭蛋,孩子她爹迫不及待地从灶门拣起一根木炭,在上面画了一张笑脸,做女儿的第一份生日礼物,她高兴得呀呀地笑,屋外的鸭子也嘎嘎地回应着,温馨而快乐。
我爱给我下蛋的鸭子,我爱作了我盘中餐的鹅。我的鸭子啊我的鹅,你是我生活的第一桶金,你是我心中的第一首歌。你给过我生命成长的体验,你给过我田园生活的意趣。你让我懂得了有付出才有回报,美好生活要靠自己来创造。逝去的岁月不再有,我门前的溪水总在心头流,流去我苦难的日子,流去我青春迷茫时的忧愁,独独流不走我的鸭子,流不走我的鹅。
作者简介∶郑寒梅(紫荷),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相信天道酬勤。有多篇文章见诸报端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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