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最后的留影
水生
文图/ 张志平
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去看望水生。前不久回去给二弟做八十大寿，到家寒喧几句后便照例问及水生的情况。二弟说：“水生死了，昨天上的山。”听后，我并不愕然。因为他在那个境遇下能活到米寿，算是寿终正寝了。他也许创造了鹤龙湖镇的长寿纪录。
水生姓甘，五官周正，牙齿洁白整齐，憨厚的脸庞总是堆满笑容。他是我家的近邻。我同他有那么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我不曾见过的外婆早年丧偶，带着她唯一的女儿（我的妈妈）改嫁到刘家。刘家外公原本有一个女儿（水生的妈妈）。于是我的妈妈和水生的妈妈便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成人，并先后嫁到我的故乡。这样我和水生便成了并无血缘的姨表兄弟关系。
水生的娘智商偏低。据说她数她家母鸡孵出的小鸡，数来数去总是9只，因为她的算术只有9以内的数。当年日本鬼子抢她的鸡，她去阻拦。鬼子抽出军刀“斯拉斯拉的”，她居然去夺刀，结果右手掌被砍断4根手指。她的5个儿子和她一样，没有一个灵泛的。特别是老四水生和老五正生，生来就耳聋，一辈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讲不清一件完整的事。
应该说，水生命苦。他的父母亲死得早，3个寿命不长的哥哥在世时自顾不暇。他和弟弟正生相依为命。但正生吃得苦，耐得劳，霸得蛮，不吝力气，扶犁掌耙样样能干，颇受乡邻欢迎，打零工赚了一些钱。而水生懒堕，游手好闲。于是正生与他分道扬镳，过自己的单身小日子。
水生住过的茅草土坯房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不然凭水生这个德性，是活不到88岁的。
文革10年是水生的“高光时期”。他尽展“根正苗红”的优势，一年到头穿着难辨真假的绿军装，头戴缀有五角红星的军帽，胸前别着领袖像章，整天跟着乡里的造反派吆五喝六，骂骂咧咧中还不时夹杂着国骂，耀武扬威地造地富反坏右的反，革21种人的命。那时节，他简直如鱼得水，自然也就不愁填不饱肚子。
侄儿同水生的合影
文革结束后国运好转，改革开放让社会经济迅速发展，乡民们很快富裕起来。收亲嫁女、参军升学、贺寿生娃，造屋乔迁，喜事连连，加上一些白喜事（丧事），总能让那升空的焰火、炸响的鞭炮此起彼伏。求生的本能让水生“与时俱进”，哪里搭起了红棚（喜事）或蓝棚（丧事），耳背的水生不知凭何种特异功能，总是第一时间不请自来出现在现场。在这种场所，他一改常态，变得勤快起来。无需都管指派，他见事做事，或摆桌子板凳，或持帚清扫，或端茶递水，或择菜烧火。乡亲们极纯善，明知道水生是来打秋风、混饭吃的，也任由他来混上两三天。和其他帮忙的人一样，每天一包或两包香烟，他照收不误。他并不抽烟，但他积少成多后拿去商店换成现钞。帮忙的人每天有100元钱小费，他也索要一份。所以水生衣袋里不缺钱。他的一个侄儿晓得他手上有钱，所以长期代他领取政府按时发放的五保户生活费和残疾人补贴，给他存起来。水生懵懂，至死也不知道他大半生获得过政府救助。他的丧事由这个侄儿一手操办。二弟说，办得很热闹，乡邻们敞开肚皮打了两三天牙祭，还不收一分钱礼金。据说政府给水生的救济款，办完一场丧事后还有节余。乡邻们私下里揶揄：水生有侄不为孤呢。其实，水生孑然一生特别孤独。紧挨他居住的两个侄儿，即便过春节都不喊他一起吃顿团年饭！
水生住过的板房
红白喜事自然不会天天有，那么水生平日里是怎么维生的呢？我多次去过他的住所，只见他家总是存放着一箱方便面，厨房里满是吃过面后留下的纸面盒。一个陈旧的烧水壶，是他厨房里惟一的用品。
水生在红棚中为事主择菜
不少人说自己没有享受改革开放的红利。但不能否认像水生这样的人，是实实在在的获利者。水生这一生拿了政府多少补贴，只有他那个侄儿心知肚明。摆在明面上大家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水生住房的改善。当左邻右舍陆续建筑起楼房或小别墅时，政府先是花2万元为他搭建了包括居室和厨房的板房，让他不再住在难避风雨的茅草土坯屋里。后来考虑板房隔热、防寒效果差，又将板房拆除，正儿八经给他建了两间新房，从根本上改善了他的住房条件。这不能不让人感叹：改革开放的红利首选底层弱势群体，体现了公正、公平与人性。
水生住过的建制房
水生在世时，除了乡邻的关照，是否获得过社会其他爱心人士的资助？因为水生无能表述，人们不得而知。但从他常年挂在脸上的微笑，似乎可以窥见他满足的心思。据我所知，不少人为他送去了温暖。记得
我用上智能手机后，第一次在朋友圈发布有关他的信息是在2017年3月。我的一位居住在省会长沙的校友张铁凡先生看到后，立即向我发来100元钱红包，让我转交水生。转交时我郑重其事让侄儿拍照，再发朋友圈，以张扬我同学的爱心。我有好几个侄男侄女都先后多次给他钱，还与他同框合影。至今我的手机相册中不乏水生和他的生活场景照片。在我二弟的餐席上，水生是常客。前几天，我的一位外侄女特意打来电话，问她心目中的水叔近况。我说，世上不再有水生，他已过世了。外侄女听后不无惋惜地说：“我还准备去看他呢。想再给他一点钱。他太可怜了。”哎，倘若水生泉下有知，定当感动。
侄儿同水生的合影
前天早晨，我在电话中同二弟探讨：水生云天雾地，不曾进过学堂，根本不懂养生，为什么能活到米寿？二弟说：“水生不想事，无所求，没有烦恼，整天笑呵呵的，加之他没有干过伤筋动骨的重体力活，大半生张口恰四方，恰大餐，不缺营养，比我们大多数农民过得舒服啊，能不长寿吗？”我附和他：“也许是吧。世事纷繁，很难定论。”不过，水生先天不足，一生混混噩噩，碌碌无为，不曾婚配，枉来人世一遭，是悲哀的。他是芸芸众生中的特例，无参照系意义。
作者简介∶张志平，网名士心，7岁入学，18岁入伍，25岁入桃矿，36岁入汨纺，53岁入退休族，已赋闲28年！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