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54年的夏天。
那一年老天爷发了狂，长江沿岸，洪水齐天。洞庭湖泛滥了，滚滚黄水从天而降，绛黄色的湖水，吐着白色的泡沫，低声呼啸着从湖心里一路奔了上来，湖水爬过河滩，爬上石砌的台阶，又从台阶上一步一步爬到了街面上。于是，街面上搭起了浮桥，商店都关了门，学校也开不了课。三毛和小清把一只破了的脚盆用棉花堵住了漏洞后，搬到街心里当成了他们的小船，在大街上划来划去，高兴得发了疯。大水又冲来了各地的难民，难民们面黄肌瘦，拖儿带崽，肩挑手提着各种各样的箱子、笼子、锅子、被子……成千上万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进了岳州城里，街上到处都住满了人。
难民一多，三毛的高兴就化成了泡影。他未满一岁时，我们黄埔军校的父亲就被抓送到西北甘肃劳改去了，一家五口人就靠母亲带着娃娃在大街上要饭度日。这四面八方涌来的难民们使我们这群小叫化子连讨饭都无门了。那些平日里向我们施舍的老主顾们，实在无法打发这开门即有的要饭难民。我们兄妹们经常一天只能讨到上餐就没有下餐。从小就长得胖的三毛眼看一天天瘦了下去，再也没有力气去划他的木盆小船了。
于是就有人来劝母亲，为了能让孩子活下去，不如就送一个给别人去带养吧，反正兄弟姊妹也多，街上的难民不是每天都有把自己的孩子送人的么？
妈妈当然不肯，再苦也得熬，熬到哪天算哪天，况且洪水也只是凶猛了那么一段时间，慢慢地在往下退了。街上的难民见天也在减少，能讨吃的地方又慢慢地多了些，我们眼巴巴地只望着大水赶快退走。
好容易待秋水退尽，日子刚好回到能讨饭糊口的原样，紧接着六十年一遇的特大冰冻又伴随着一九五四年的冬天，寒气碜人地提前到来了。
北风呼啸，寒流袭人，刀割似的冷风似乎不是从天上吹过来，倒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吱吱地尖叫着只往人身上钻。我们兄妹连饭都吃不上，更谈不上御寒的冬衣了。走在街上，三毛的两条腿只打抖，抖不了多久，走路就迈不开步了，两条腿冻得又僵又硬。街上的一切车辆都停了下来，人们外出脚上都要套上草鞋防滑。路上冻起了牛皮凌冰，凌冰结成的厚厚甲壳把整个世界给包了起来。树枝被冻得吱吱叫，风一吹，冻裂了的树枝带着敦厚的凌冰像铁棍一般地往地下砸，过路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打得血流满面。
已经无法再出门要饭了，没有棉衣裤，兄妹几个只好成天缩在一床破被子里靠体温取暖。母亲在外面基建工地挑土挣来的一点钱只够买一点米，这点米还只能让我们兄妹几人每天吃两餐，一干一稀。后来两餐变成了一餐，捱到最后连这一餐也难以为继了，接连几天，我们只能靠一点米汤度命了。
实在撑不下去了，好心的邻居们又来劝说妈妈送个孩子给别人带，免得一家人在一块饿死，这一回连带养孩子的人都一齐来了。眼看活不下去了，妈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来人把妹妹小清带走了。
带走她的是一位姓何的木匠，可是七天后的一个晚上，何木工夫妇又把小清给送回来了。原来是小清到了他家，头天还算好，第二天就又哭又闹地吵着要回家。何木匠夫妇用好的东西给她吃，又答应替她做新衣，可她不吃不喝，日夜闹着要回家，闹得那两口子日夜难眠。几天下来，小清眼也肿了，嗓也哑了，人也瘦了，连何木匠夫妇也跟着掉了一身肉。万般无奈，夫妇俩只好把她给送了回来。
看见被送回来的小清，妈妈双泪直流：“你这个不懂事的丫头，这么不听话，何家对你那么好，给你一条生路你不去，硬要一家人在一起等死，你让我怎么办啊！”
三毛看见妈妈伤心掉泪，就从床上溜了下来，悄悄地走到妈妈身后，拉着妈妈的手小声说：“妈妈莫哭了，莫哭了，我听话，姐姐不去我去。”
听了三毛这句话，妈妈一下子哭出了声，我和小清也跟着哭了起来，在一旁的邻舍严伯伯也一起跟着抹眼泪。严伯伯一把将三毛拉到自己的怀里悄声问：“伢崽你真乖，你刚才讲的是真话啵？你真的愿意去？”
三毛点点头。严伯伯当时就把三毛和妈妈一起拉到他们家去了。
又过了几天，严伯伯带来了贮木场的一位姓王的工人，这回是把三毛带到他们家里和姓王的见面，三毛让姓王的看了一下后，那老王就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老王夫妇俩来到了我们家，是严伯伯带来的，妈妈不在家，他们一进门，三毛就自己从被子里爬了起来，穿上他们带来的衣裤，我和小清都没有作一句声，在严伯伯的安排下，三毛就这样跟着他们默默地走了。
走的时候，三毛还未满五岁。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