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一条溪水的半径和体量

文摘   2025-01-06 06:30   湖南  

作者的话:

     看似一条庸常的溪水——金凤之水,在中国梅溪那块土地上流淌了千年万年,其实她同人一样,也是有生命半径、体量和光芒的。在这里,主要呈现出金凤桥那地方人性的透明、勤劳与质朴。尽管是个正能量的稿子(不透明的话,绝对发不了),但至少把人与水,与时间,与土地之间存在着的血魂一体的关系抒写得血肉丰满,呈立体型。我姑母在这里不过是一个文化符号,或者另一个版本的村庄罢了。

一条溪水的半径和体量 

/李新文

去金凤桥,多亏一条溪水的指引。

我娘说,那儿的水很清,清得看不到半点杂质。看见的呢,是水的影子和魂魄。桥也神奇。运气好的,不止夜里听到凤凰的鸣叫,还能看见不少金光闪烁。她说得神乎其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过似的。可我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进入眼眶的除了阳光,便是绿色。稍不注意,被大片大片的绿团团包围,险些迷失方向。

 正眼花缭乱之际,冷不防,一条马路呼啸而来,奋不顾身的样子一目了然。就在它忘乎所以时,却不料被一个大大咧咧的建筑物拦住去路,只好放慢脚步徐徐溜达,以缓解奋力前行的节奏。随之而来,我也降减了速度。定定神,才看清是座上了年纪的石拱桥——拱儿呈半月状,跟幽深的门洞毫无二致,加之石壁上爬满藤蔓苔藓,看上去,仿佛收藏了数不清的岁月时光,又像着满太多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意味。有个写诗的朋友说,拱洞不失为深邃的眼睛,能窥察一个村庄的灵魂。可惜,我没长一双透视眼,压根无法探测岁月深处的秘密,亦无法感知出日子在做怎样的生命运动?倒亲眼望见一条自东而来的溪水,与北边穿桥而过的流水迎面相遇,“呱啦”,撞得眼冒金星、不知所措。好在水本同宗同族,亲如兄弟,稍事片刻握手言欢、载歌载舞。浑然不觉间,把各自的洁白、透明、柔软和了无尘念的气息兜售出来,宛如铺展清新明快的语言。我就想,也许,还将阳光、空气、时间以及水土的汁液一并收纳其间吧,组成非比寻常的生命图谱。     

我搞不清这样的溪水流经了多少岁月,更猜不出其生命半径和体量有多大?只不过,先前翻阅敝乡《梅溪方志》时,发现上面写着这么一段话:“距金凤之水百二十米,有山焉,设私塾一,课子训读,名闻湘北……”现如今,我没瞧见方志上讲的“私塾”,更谈不上一睹当年的风采了。也许,这一切褪成时光里的背影吧,只能追忆与断想。站在桥头打望,青的山,绿的树,白的云,飞翔的鸟儿以及瓦蓝的天空等等映入溪水,画儿一样好看。风一吹,却又化在水中了,给人几许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天早上,我没见着传说中的金凤,也没听见凤凰鸣叫。四下里,唯有一座石拱桥连同一个叫“金凤桥”的村庄如书籍般地展开着,似在讲述一方水土的秘史。

太阳毫不迟疑地喷薄而出,指向一个具体的时日。

一霎眼,炊烟出现了,仿佛是叫阳光给带来的。刹那间,调集白晃晃的色素飘过屋顶,穿过树丫,掠过地坪,而后朝着溪水的方向在移。稍不留神,与时令的走向达成一致。忽而,我的眼睛被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女人所吸引。其时,她裹着炊烟的气息从瓦屋里飘出来,而后迈开腿脚匆匆行进。特别是搬着锄头、拽着木桶的情样,充满无以言说的朴素之美。我猜,她大概是去溪水那边的菜地里忙活吧。果不其然,女人在向菜地靠拢——走一步,“哗啦”,空气破碎一块;再一步,阳光的气味粘了一脚。

菜地呈长方形,整个儿绿茵茵的,好像什么菜都有。一阵风吹,把生长的气息吹得到处都是。这样儿,似在展示无以数计的葱郁,又像把土地的慈悲和温暖一股脑儿凸显出来,好让人们懂得啥叫土地的奇异与深邃,啥叫天生地长的诗意?西方诗人说,土地是最仁慈的母体。想想,有点道理。只不过,眼下的菜地长出大片的菜蔬时,也把一些杂草给带来了,并一个劲地往上撺,如不及时除去,只会助长它们的气焰。女人一脚踏进菜园,随便一望,便知道哪儿该松土,哪儿该除草,哪儿该间苗,哪儿该泼水……似乎,一块元气淋漓的沃壤不是蹲在天空下,而是躺在她的心里。这时候,她将锄头高高举起,而后奋力捣下……挖一锄,画出一个弧;再一锄,又是一个弧……起起落落间,好看的弧线接连不断,宛如一个时段上轮番推出的影像。与此同时,柔软的身子骨也晃成一帧鲜活的动景。阳光更不怠慢,马上采用绘画的手段将女人劳作的姿态勾勒得轮廓分明,一如痛快淋漓、激情饱满的大写意。不多久,一块块泥土给疏松了,似能看见一地的精神气血,更不消说泼下一瓢瓢溪水后,晕染出的光亮一个接一个,充盈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质感。而除去的杂草躺在溪边,显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不难看出,它们业已失却先前的蓬勃与欲念,画上无可奈何的休止符,且与一个日子拉开不小的距离。此等光景,不知溪水看见没有?至少,女人是看见了的。要不然,她的脸上不会闪出一抹诡谲的微笑。不知怎的,这微笑呈十倍百倍千倍地放大开来,似要覆盖她的身体和所有的思绪。便想,假如溪水是一面镜子,不单把女人的笑容映入其中,没准儿还将她的动作、神态以及内心的期许、葱绿、诗意什么的一并囊括,成为生意盎然的视图。

二 

不知不觉,我被溪水带进村庄的主页。  

这里姓刘的多,其他姓氏也不少。想必,他们的祖先同我们李氏家族一样都是从远乡远地迁过来的吧,属于典型的迁徙一族。恍惚中,你的眼前推出一幅煞是生动的画面:一群汉子挑着箩筐,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地逶迤而来,把一个个家挑到这里,然后依山造屋,临水垦田……用匆忙的动作打理人间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那么地道、欢实而有章可循。  

我在一栋老屋前停下脚步。顿然,视线里出现一副“青砖到脊、大木架梁”的轮廓。尤其,蹲在大门两侧的石墩凝然不动,像在沉思,又像有许多话要说。它想说什幺呢?我全然不知。万没料,刻在上面的兰花图案抢先一步用它的线条勾勒着当年的红火与繁盛,似在传达着某种具有深意的信息。不难想见,屋的主人有着浓厚的家意识,否则,大门两边也不会明明朗朗镌刻着“长发其祥”、“瓜迭绵延”的字样了。   

一问,这屋子是一个叫刘明生的老头儿给造下的。尽管他已作古多年,然而仍用烟熏火燎的气息彰显着时光的空偬以及他曾经拥有的生命过程。一点不错,是过程。你能说人在岁月时光里晃荡一生不是过程吗?此刻,溪水不动声色地把一条条光的曲线印在墙壁上,起起伏伏的状态,疑是将许多过往的时光纹路刻在上面,有如摊开一个人的生命简史。要说,整个梅溪乡下,何止我娘,还有不少人的话题绕不开这老头儿的勤耕苦作——确切地说,那不是一般性的勤劳,而是豁出命来捣鼓他的生活,或者凭借“勤劳”二字撑起他的生命天空。用我娘的话讲,他完全彻底把自己当作一条牛了。不难想象,他的生命长卷上凝聚着太多辛劳、汗水、坚韧和执着的意味,甚至透过时光的大幕,依稀可见他那风里雨里匆匆奔忙的情景。记得十多年前,我在门前的四斗丘干活不上劲时,我娘眼珠子一鼓,嘴巴一张,直裸裸地冲我甩来一句:你个懒鬼,要是有明爹十分之一的勤快就好了。我清楚她的意思,无非是说我跟明爹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这明爹不是别人,就是甩开膀子拼命赶生活的刘明生。从这一刻起,我开始注意他的动向。有那么一个夏天的上午,我亲眼看见他在田地里忙活:一会儿耕田,一会儿耙地,一会儿挑草,一会儿砍斫田墈……来来往往中,毫不犹豫把他的血肉之躯交给了无休止的农事,交给一个接一个的时间。往往累了,稍歇一会儿,喘口气或抽一支烟,让袅袅的烟雾平添一抹浪漫的色调。可稍不留神,他又积牛粪去了……这一序列的情节与细节,俨如不加任何修饰的现场叙事。往深里想,他的生命履历上,何尝不抒写着无数个相同的词眼呢:忙碌,忙碌,忙碌……如此这般,以至于我疑心他的二十四个节气全是由忙碌组成的。这还不算,有个深秋的凌晨,他挑着满满一担红薯去岳州城里卖掉后折回来,不光一双草鞋被硬生生地磨穿,还将自个儿拉出的大便用一只粗不啦叽的饭碗装着给带回来,说是能肥田地,别浪费了。这一举动,成为乡中鼎鼎有名的笑话。然而透过事情的表象,你是否看清那种化入骨血的实诚和善待生活的本相?

想想看,一个农人为了生存,达到几近残酷的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时间,我满脑子全是他那劳作的情状:甩一下牛鞭,耕牛走出数十步,木犁和人也跟着走出数十步,翻耕的气息随之弥漫、飘舞,云雾一般填满分分秒秒的时间。泥水哗啦一响,他的生命也“哗啦哗啦”起来。由此可见,炽日、风雨、耕牛、犁耙、鞭影以及一口一口的呼吸,已然成为他一生的关键词,抑或不可缺少的生命元素。有人说,乡土是一种诗意的存在。倘若这个逻辑成立,我敢肯定他所拥有的诗意,完全是用命拼出来的,或者用汗水拌和而成的。说不准成串的汗水从他的额头出发,流经眼、鼻、嘴、唇,而后无遮无拦地涌向胸膛,淌成发达的水系,甚至贯穿他的整个生命章节。然而即便如此,命运之神并没给他大开绿灯,就在他的瓦屋上梁的那一刻,人们看见他在溪水边的稻田里犁田,犁着犁着,一口气没吁转,倒在泥水里,做梦似的去了,将那从溪水到稻田到瓦屋之间的生命之旅画上一个句号。遂想,也许他那风雨一生的图景全然映入溪水了吧,没准儿哪天像电影般一一回放,成为另一种版本的生命镜像。  

乌黑的大门紧闭着,如关上满屋子的回忆。吱呀,推开木门,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撞得人直打哆嗦。我猜,这气味大约是从溪边淌过来的吧,甚至掺杂着不少时光的气味、风雨的气味、土地的气味、谷物的气味和日子的气味。闭目静思,你就觉得主人刚刚出门,搬着木犁去了哪块稻田。约摸半天工夫就会回来,喝一口清茶,抿一盅谷酒或摇几下蒲扇,让时间一分一秒地延续。

时间,溪水;溪水,时间。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两个词汇,刹地,从舌苔到喉咙到整个胸腔全湿润润的,似乎随便哈一口气,全是溪水和时光的味道。 

沿溪水往上走,一眼可见一个形体粗朴的酒坊。迎风矗立的烟囱,大而浑圆的酒槽,一言不发地站在各自的坐标系上,仿佛凝结着不少岁月的张力,又似乎以极为平静的心态打量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特别是它们的身影映在溪水里,成为一幅质地鲜明的图画。风一吹,将特有的气息和肢体语言迅速展开,让人应接不暇,手忙脚乱。稍不注意,融为一种不可移植或篡改的生命场域。

据说这酒坊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给造下的。很多年前,我见过这八竿子也打不到边的亲戚。确切说来,他不止长得身长个大、孔武有力,而且大多时候挑着一担担清洌鉴影的溪水倒进圆形的酒漕,“噗喇喇”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焕发出音乐般的节奏和质感。尤其,酿出的谷酒稠稠的,一丝儿一丝儿的,哪怕隔着一地里也能闻到逼人的香气。想必,那从酒漕下的小竹筒里流出的汁液,吸纳了不少天地灵气和水土的精华吧。咂一口,准会香透你的五脏六腑、肝胆脾胰,连梦境里也飘逸着无穷无尽的酒香,真可谓是“但愿长醉不愿醒,梦里依稀见明月。”我反复在想,那种融透明、光亮、希冀、愿念、梦想和幸福等等于一体的谷酒气味,大约是由一个个溪水分子和谷物的养分化合而成的吧,甚至不失为一场水与火的交融,心血与汗水的叠加,物与象的影映,器与道的契合,质与量的演变和提升……并以一往无前的方式从酒漕里飘出来,而后漫过屋顶,穿过空气,且呈薄雾似的扩展开来,遍布人的神经中枢和每个知觉器官,而后顺势一宕,直抵稻田和哗哗流淌的溪水。由此,我不禁暗自猜度,造物所化的谷酒以一条溪水为起点,经过无数道工序和弯弯绕绕的路径后,最终又宿命般地走向溪水,莫非是上天的设计与安排?或者说溪水、谷酒和农人之间绾结成血魂相依、浑然一脉的整体。我突发异想,要是酒漕也长着一双眼睛,是不是把这些情节与细节看得一清二楚,成为永远的记忆呢?至今,我清楚记得那位远房亲戚面如锅底,两条鹰眉向上翻卷着,纵使瞟一眼,也会让你马上想到《水浒传》里的李逵。有一天中午,他一脚跨进我家的大门,一股浓烈的酒气直愣愣地冲过来,把个堂屋熏得瑟瑟发抖,差点措手不及。在哪里奔尸?(走动的意思)我娘问。他仰头抛来一串——岳州城里卖谷酒,不过没少喝,好斗(酒),好斗(酒)。一时节,滚滚滔滔的酒气呛得我家的黄狗汪汪直叫,以示抗议。我娘又问,销路如何?他眼一闭,老半晌吐出一句:咱、咱、咱酿的酒,还、还、还愁销路么?我原以为他是结巴子,事实上酒喝多了,满脑子云里雾里,不知西东。我打心眼里觉得,与其说他结结巴巴,还不如说被成群结队的酒汽分子围得水泄不通,不可自拔。转而又想,他凭着自己的劳动一手一脚酿出的谷酒,即便是浸透他的每个日子和大大小小的空间,也不失为一道迷人的风景,甚至算得上非比寻常的人生。只可惜有天晚上他喝醉酒后,迷迷糊糊倒在溪水里停止了呼吸。现如今,唯有他的酒坊日复一日地站立着,站成一种生命的标识,更与根系发达的溪水形成隐秘的呼应。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溪水对岸耸立着一所学校,叫梅溪区高,说是把当年的私塾拆了重新修建的。我娘说那儿全是平房,红的瓦,白的墙壁衬在蓝天下,不知有多好看。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时早读的情形一定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清早,娃儿们从教室里逶迤而出,随后一个挨一个坐在溪边,坐成高高矮矮的一长串。他们把书本摊在大腿上,眼睛盯在一个个方块汉字或英文字母上,而大片的空气和禾稼拔节、扬花的声音又把他们的身体全然遮蔽。如此这般,便组成一个地地道道的“三维空间”。更别说阳光漫不经心地降落,将人的心思养得透亮亮的,仿佛被溪水洗过一般。当然,还有一抹一抹的地气缓缓上升,携同好些牛哞、鸡鸣、狗吠以及水草的气味顺着溪水流下来,而后在某个大湾里悠悠回旋、荡漾,融为生生不息的磁场。想想吧,在如此静穆的天空下,在溪水与时间纷纷交织的气氛里,读一读唐诗,望一望流动着的溪水,或者背诵一下物理书中的质量守恒定律,再瞟一眼阳光悠然滑落的样子,是不是格外舒坦呢。不知不觉间,溪水把时间也带走了一些。   

可我得到的消息是,不出几年,这叫梅溪区高的学校搬到二十里开外的集镇,仿佛一棵长在水边的大树被移植到与溪水毫无关联的世界,呼吸着另一种空气。倒是某个月亮很大的晚上,有人在溪边溜达了一阵,耳朵一张,隐约听见一串读书声从溪水深处飘出来,湿漉漉的,黏稠稠的,似乎随手一抓,就一把唐诗宋词的意味。料想,这读书声隐含着不少溪水的气息吧。没多久,弥漫整个田野和村庄,直叫每片空气里充斥着梦幻般的色彩与韵致。也许那一瞬间,进入耳朵的不仅仅是读书声,恐怕更多的是一条溪水拥有的魅惑和无尽的光芒。几年后的一天上午,我来这里逗留了好一会儿,先前的一切荡无踪迹。天空下,溪水静静流淌,似在数着时间的频率,又像讲述淡出时空的人事和物事。我不禁惶惑起来,心想,一脉溪水在穿越时光的同时,时光何尝不也在穿越一条溪水呢。

三     

越往上走,水声越大,满耳朵尽是“哗啦啦”的声响。  

不用猜,这是溪水的源头,亦是目光的尽头——周家大屋。溪水在村口左绕右绕,一不小心,使得人的目光也生动起来,恍惚起来。这地方我熟悉不过,一则我同娘来过无数回,更重要的是我姑母老早嫁到这里,连同她的气味和八十多个年轮,业已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村庄。

 早晨的太阳一出来,有人便去溪边挑水。水躺在溪涧里,说不出有多慵懒。只不过,它的耳朵一张,便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至,恰如一种事物穿越密匝匝的时光。倏忽间,溪水不觉激情涌动,赶紧用它独特的光芒来回应,以尽人间的礼数。汉子见了溪水,就像遇到了老朋友,连忙将木桶奋力一舀,“噗啦”,与溪水来个亲密接触。而后身子一挺,挑着满满两桶水“吱呀吱呀”地往回走,似要将一汪溪水娶进村庄——可惜没有花轿、爆竹、锣鼓和唢呐,有的只是无以数计的阳光夹道相迎。倒是悄然不觉间,一滴滴溪水溢出桶沿,并呈直线似的洒向地面,好像留给一个早晨的纪念。旋即,一条长长的水痕裸现而出,且在天底下一寸一寸地扭动,直抵烟火旺盛的村庄。如此一来,你就觉得溪水好像不是在时间里游走,而是流进了一幢幢瓦屋,滋润着迎面而来的日子。若是往深里想,溪水与村庄以及日子之间,是否存在着一条秘密通道呢?

不久,有人牵牛去溪边喝水。牛遇见水,刹地满脸欢喜,急急忙忙把脖子伸向溪水。不伸还好,一伸,竟莫名其妙地笑了——非但窥见自个儿的精神貌相,还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似乎把自个儿的前世今生给照了出来。与此同时,还将溪水的光泽、气息、质地、品相等等看得清清清楚,就像一幅气韵生动的水墨画直蹬蹬地进入它的视觉屏幕,连个伏笔和悬念都没有。更要紧的是还联想到,那些个溪水正采用独一无二的语言,向它嘘寒问暖,送上一串串暖心暖肺的话语,用以达到某种精神性的抚慰。面对这一切,牛自然心领神会,立马用“呼哧呼哧”的喝水声来回应,好让接连不断的汁液进入它的体腔,找到灵魂栖息的方位抑或生命的坐标。此刻,牛望了溪水一眼,在笑。溪水望了牛一眼,也在笑。牛受不了溪水的诱惑,只想去溪涧里躺一会儿,以便它的肉体和灵魂得到一次全方位的润澈,甚而走向前所未有的空明。偏偏这节骨眼上,身边的汉子抢先一步脱掉衣服,而后扑嗵一声钻进水里。瞬息,整个皮囊被蜂涌而至的溪水颗粒全然包裹,犹若陷入诗一样美好的迷阵。  

溪水的流向亦是时令的走向。阳春三月用水灌田,一霎眼,净是水光在闪,在起承转合,俨如写给春天的颂诗。村人牵牛下田,摆好犁,放稳牛轭,鞭子一甩,大喝一声:“吼哧——!”季节便有了方向。顷刻,泥水的喧响声,犁铧的划动声以及蛙鼓的鸣唱,纷纷交织、融合、律动、旋转、飞扬,兀自成为诗意丛生的气场。这期间,浓郁的泥香肆无忌惮地弥漫、舞蹈,叫人、曲辕犁、耕牛以及时间什么的通通抹上一层可人的色调,更叫挂在天空的日头投来羡慕的目光。

山里的水白得耀眼,无论从哪个山谷或墈湾流出来,都会淌成一挂瀑布,把自在放达的心情展示得畅快淋漓。这样儿,很容易让人想到诗,想到梦,想到“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过往的行人或劳作老半晌的村民渴了,用手掬几捧,随后大口大口喝下去,那感觉爽快极了,马上从喉咙甜到心里,继而遍及五脏六腑和整个生命体腔。因而,村人很少烧茶。茶,被一把天然的大壶装着,想喝就喝。即便望一眼,也舒服得不行。下雨天,若是淋了生雨,用不着吃药看医生,喝口冷水或从溪里打来一桶水洗个光亮透彻就行了。我姑母活了一大把年纪,仍保持着喝冷水的习惯,一生极少病痛。她说,水一干净,比什么都强。

干净?我一脸疑惑地问。是的。她不假思索地重复一遍,以至于从眼睛到嘴巴都充满了肯定。哦,明白了,世上还有什么比一尘不染的溪水更清洁干净的呢?   

我老觉得,看一个村庄的文明,越是最本质的东西越显真实,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与内核。大年三十,这里有拜年的习惯。一句话,也就是东一家西一家互相串门子。也只有此时,人们才将溪水一壶一壶地烧开,“咕嘟咕嘟”的声音在火塘上低吟浅唱,仿佛把一个个时间给煮沸了,别有一番风味。不一会儿工夫,泡成热气腾腾的清茶或糖茶,一杯杯喝下去,暖了心窝和年节的气氛。一丛蔸子火,几个老少爷们围火而坐,抿几口谷酒,吃几筷腊鱼腊肉,拉几句家常,便把时间打发得从容自在、不着半丝尘埃。初一照例祭祀祖宗,这是谁也绕不过的大事。爆竹一响,大大小小的汉子,依次走进祖先堂屋,随后之一之二地下跪,对着祖宗的牌位磕头,一个、两个、三个……或许,这祖先堂屋里潜藏着一条悠长的精神之水吧。  

水无所不在,贯穿许多乡村物事的细节。譬如,老了人是要行香取水的。这是习俗,也是化入心魂的仪式。此时此际,一群白衣飘飘的子孙鱼贯而出,沿着时间的路径跨过门槛,穿过田埂,而后缓缓走向溪水涌动的地界,干着一件十分庄重的事儿——“取水”。长天炽日下,唢呐肆无忌惮地吹响,仿然情感充沛的现场直播。此间,做佛事的和尚一边摇着铜铃,一边念念有辞。不多久嘴巴一张,大喊:孝子孝孙上前跪。于是,众人齐刷刷地面朝溪水跪下,成为白晃晃的一景。于是乎,溪水的清澈与人的目光交相辉映,组成一幅极具质感和内蕴的图画。这个时间切口上,人们的眼睛里何止呈现出溪水匆匆行走的步态,更有数以万计的清澈涌向人们的内心。我就想,若是沿着这样的溪水出发,定会抵达更为广阔深邃的大境。这会儿,有人拿着瓜瓢去溪里取水,随后让子孙们轮番喝下,以示山高水长之恩。或许,一滴滴溪水流进人们的体内时,溪水也在打湿人们的思绪和一茬一茬的时间吧。                                

时间到底是怎样的概念?一时半会我讲不清。

然而时间恰恰有着魔术师的手段,并于无形中改变许多东西。比如十多年后,为响应“保护一方蓝天碧水”的号召,将遥远的铁山之水引向城市,要在这里修建一座规模不小的水库,以作储存。如此一来,周边的村民只好再次作生命的迁徙。

而今,八十多岁的姑母和他的乡人被迁到人口密集的居民点上,靠种菜为业,用以打理他们的日子。哦,记起来了,难怪第一时间,我被大块大块的绿色团团包围,差点迷失方向。  

姑母也在种菜,却往往力不从心,时不时的要歇一会儿。可没多久,又忙开了——要不,扯一下杂草;要不,提个木桶从溪里打来水,然后泼上几瓢什么的。总之,她不会白白浪费光阴,或者让她的时间处于停顿状态。她的菜园不大,却长得有红有白,每每往菜园里一站,仿佛找到了先前的自己。这么个景状,像是告诉你,她的生命里除了忙碌,还是忙碌。随便一眼,你会看见她的门楣上挂着几串萝卜白菜种籽,显然是为下一季准备的。老太婆忙了一世,把所有的活儿重复了无数遍,仍然闲不住。也许,这是与生俱来的习性;又或许,与一条溪水给予的力量息息相关吧。几年前我去看她,我说您七老八十了,别忙了,享几年清福。万没想,她长长叹了口气,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很显然,她在感叹时光的匆忙,还有很多农活等待去料理。  

又一个春天, 我从姑母家出来,顺着溪水一望,最初的山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展的柏油马路。路的两边砌了不少高楼,直插云天的姿势一目了然,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繁华和时代气息。当然,店铺门面铆着一股劲儿铺排着,俨如铺排一组意味深长的阿拉伯数字,更与来来往往的人群映成一种流行色。空气里,大片大片的商业分子肆意游走、穿插,像是提醒你时代已步入快速发展的轨道,谁也阻挡不了。直到这个份上,我才明白,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散发着炙手可热的气息,似乎随手一伸,就能抓到一把活蹦乱跳的生命分子。我把瞳孔睁得很大,骤然发觉那座穿越了数百年风风雨雨的石拱桥,仍以原初的姿态横跨于溪水之上,成为岁月时光的见证,并不露声色打量着人间的一切。溪水静静流淌,把她的心情放得格外平和。这样的图景让人猛然感到,一条溪水不光给人以清澈,还隐匿着许多难以破译的密码。至少,你无法看清其生命的半径和体量。我正如此寻思着,忽然眼前一亮,沉寂好长时间的溪水对岸,耸起一所崭新的学校——金凤桥中学。刹那间,琅琅的书声从窗子里流出来,哗啦啦的,酷似另一种溪水在土地上流淌,将文化的血脉遽然连通。

回头再看姑母,她却蹲在溪水边清洗蔬菜,手一下一下的晃,躬着的身子也跟着在晃。这情景映入溪水,状如一幅生动的写意画。便想,这样的图画,何尝不是对一脉溪水和一座村庄所包涵的隐秘的最好诠释呢。

注∶文章首发于《西部》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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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李新文,湖南梅溪人,中国梅溪散文写作者。作品见《散文》《西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胶东文学》《青年作家》《湘江文艺》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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