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有免于被“内卷”的自由吗?
彭晓芸
无论是家庭生活的规划安排,还是教育路线的选择,被“内卷”似乎是绝大多数人的当然趋势。免于内卷于是成为了“非常富有”或拥有“非常资源”的人群才可能拥有的选项。真的只有这样吗?非这样不可吗?这是当下的疑问。
这需要重新审视“内卷”这个词,一旦进入日常生活用语的层面,实际上是什么意思。
社会学意义的内卷概念,已经不乏解析,而对个体,内卷倒不仅仅是一个滥用的概念那么简单,更多的,或许我们可以将它视为一种共情表达。在这种共情背后,是对自身处境的喟叹,表达着一种对系统价值的抵抗。
所以,人们在谈论“内卷”的时候,究竟是在谈论什么?
首先,它意味着一种价值排序的选择。当人们抱怨内卷的时候,已经预设了某种价值优先,即被卷入的那个场域里,似乎有某种迷一样的价值至上在宰制他们,让他们无处可逃,无可选择。
比如,赚钱的优先性排在其他目标之前,这时,可能个人的兴趣或偏好就得靠边站了,个人价值的实现以薪酬的数额来衡量,而不是工作是否有创造性,是否有充分的社会价值。
赚钱优先,常见于家庭的安排。一个传播甚广的爆款故事是,一位中国男人在日本打黑工数十年,忍受孤独与寂寞,给妻儿提供生活费,几十年后,一家人才终于团聚,女儿也终于成材。
这是比较极端的,在一般情况下,人们预设的价值序列是,短时期的分离是可以忍受的,属于阶段性目标的安排,是价值顺序的临时调整以及让渡,围绕着生活的终极目标而调适。
其次,它呈现着一种效益上的考量。这是类似经济学的算计。说白了,就是人们内心对行动选择性价比的一次次盘算。这个维度,在教育问题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没有哪个父母故意让孩子牺牲睡眠去做无用功,但为什么他们还是卷入了应试的军备竞赛呢?效益盘算的结果。
算来算去,他们发现一分投入一分收获,“一分一操场”,实在是收不住刷题的手。
如果有人向他们保证,每天少刷两个小时的题,一个小时分给运动,一个小时分给睡眠,你的成绩不降反升,相信没有人不停手。但没人敢相信这条法则,哪有这等好事?谁也不愿意冒险,万一出局,别说双一流,连个高中也考不上,你负责?
确实,没几个人敢先拿自己的孩子试错,倒是教育改革总是拿别人家的孩子折腾,这就是局部改革不断但家庭军备竞赛停不下来的内在逻辑。
不过,学习和应试,究竟有没有性价比超高的“好事”呢?数据告诉我们,是有的。 在PISA测试的全球统计中,芬兰属于学习时间和考试成绩性价比最高的国家,而中国呢?虽然成绩不错,但是代价实在太大了,是用全世界最长的学习时间换来的,牺牲的是运动、玩耍、睡眠、交流的时间。
既然有芬兰这样的好事,中国为什么不学呢?中国的父母们都是傻子吗?都喜欢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下笨功夫吗?这就值得拷问了。
猜想得到的原因,大致有,多数人认为中国的国情学不了芬兰这些北欧国家,因为他们的社会低竞争,不需要力争上游,教育资源均衡,选拔性没有那么强,无论小时候上哪个幼儿园小学中学,不影响上好大学的概率。
如果说社会形态和经济发展阶段确有所别,教育的社会功能确有不同,但仅就学习效率这一点而言,与大的社会问题其实相关度没有想象的那么高,而是基本相通的认知科学问题。
聚焦到这一点上,内卷是存在的,即明知无用还是停不下来,缺乏对高性价比的学习效率的科学追求,而陷入一味的比狠、比强度。
夜里十二点过,经常看到朋友圈一位男孩妈妈发圈,孩子作业要熬到一点了,坐标,上海,年级,初中。楼道里,一父亲和女儿的对话,“昨晚作业到几点?”“一点钟”,“早上几点起来的?”“六点钟”……父亲喃喃自语:睡了五个小时不到啊!
在体育运动的训练上,科学训练、适度原则是被普遍认可的,在跑马界,一味拼跑量而不知道力量训练的,是被划入跑盲行列的,视为还没入门。在跑马界,睡眠的重要性是与训练同等地位的,但是在学习界,在国内应试环境下的学习界,睡眠是可以随便牺牲的。
为什么学习的科学性就不被尊重呢?这才是值得拷问的,也是每个家庭都愿意改进的方向。
我经常对我家大孩子说,如果没有时间去运动,那就说明你作业多了,熔断一部分作业,也要优先去运动,如果作业不多,那就说明你效率低了,提高效率,也要去运动。
通过优先原则,我们实现了每天确保运动和睡眠时间。但这也仅限于我的“自认为”,可以描述为“自以为是”。别的家长孩子不这么做,极大可能比我的孩子取得更大的成功,某种单一价值上的成功,比如学习成绩。
这时,你的自我辩护并不是我就要故意把我的孩子养成一个普通人,而是你认为这样的精力分配对孩子更有利,更科学,你愿意减损一部分书面成绩来换取身心健康和运动习惯——价值排序和性价比选择上的责任自负。
至于孩子终究长成啥样,普通不普通,实际上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
既有教授子女不学无术不成器的,也有留守儿童上清华北大的。不过,留守儿童上清华北大的可能性,不会比教授子女去卖煎饼的概率更高。城市中产阶层的孩子,很大概率要比农村孩子幸运,得到更精细的养育,眼界更开阔,受教育时长更长,学历更高。
当城市的中产阶层在抱怨各种内卷、剧场效应的时候,相对于农民工子女,留守儿童,这种抱怨可以视为矫情,但放在具体的个体身上,又是真真切切的焦虑。
这种焦虑,归根结底,是对何种价值优先犹疑不定的焦虑,是对家庭教育技术上精细化管理的焦虑。到底什么样的性价比最优,谁都想找到那个优化配方,以求一劳永逸,得到免于内卷的自由。
这里姑且不论经济增长模式,社会制度安排等结构性的变化,就是在同一社会框架内,对个体的策略和决策而言,切实存在着价值排序的问题。一旦把价值排序考虑清楚,存在优先等级,那该做什么就很清晰了。
主张不惜一切代价刷题优先的,显然是已经把升学的优先等级排好了,这就是最紧迫的任务,集中力量办好这一件事,也是求仁得仁。
在这样一个教育仍被寄予阶层流动厚望的社会,劝人安心做普通人,安心做懒汉,从逻辑上、道义上来讲就经不住推敲。
再者,更为根本的,谁来定义“普通人”,我们有资格定义下一代的人生价值和成功学标准吗?
而在相反的社会生态之下,可能反过来,要苦口婆心劝底层家庭送孩子接受教育,要告诉他们,梦,还是要做的。
在这个“凡尔赛文学”成为一种现象级痛点的时代,凸显的,其实是社会鸿沟越来越大,近乎难以弥合。
你自以为满脸真诚的哭诉,在另一个阶层看来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如何避免踩雷,要么多多换位思考,换个阶级来看自己,要么呢,就躲在圈子里自说自话,说一些圈里人才懂的话。
这两天看到一部纪录片,《棒!少年》,讲述一群身世极为不幸的少年,有幸被一个棒球公益基金选中,开始了棒球训练和比赛的经历。棒球,即便在一线城市,这也是一项非富即贵的中产以上运动,多和国际学校的孩子们联系在一起,而这部片子展示的,却是一群底层熊孩子玩的。这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立特质,引人深思。
底层孩子的逆袭之道,往往出其不意。换个角度来观照城市里的孩子,你会发现,对中产阶层而言,即便是再高亢再奋进的父母,也无法为孩子的未来准备万全之策。
与其担心应试的军备竞赛持续升级,中产阶层的家庭不如忧虑一下自己过于优越的贫瘠。这还真不是凡尔赛,当父母越来越全能和精细时,孩子极有可能成为娇惯的一代,在底层孩子面前,还真有可能成为了不堪一击的普通人。(插播推荐阅读,《娇惯的心灵》)
但这也并不是说,因为教育的因果链条过于漫长,教育的实践存在太多的变数,就奉劝精英阶层放弃竞争,放弃他们已经娴熟操练的精细化育儿,而是说,在足够复杂的生态中,避免被内卷这飓风带走的个体策略,必然要包含一次次价值排序和价值选择,如果把个体的价值选择权拱手让出,也就免不了陷入没完没了做无用功的挣扎。
请相信一点,如果目前普遍施加于孩子身上的应试过载是有用的,对孩子长远发展有益的,家长们不会一边应战一边控诉。恰恰是绝大多数成年人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努力”是疯狂的、是充满着压迫与伤害的,而且内容很多是临时性的,用完即弃的,这才是矛盾与纠结的地方。
“小镇做题家”的话题,恰恰由此而来。不管是自嘲还是痛苦的哀嚎,至少都在说明一个问题:为这场考试付出这么多,太不值当了,颇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如果这场应试赛道是像学医、学艺术、学体育的历程,建立在科学训练基础上的,每一个基本功,每一砖一瓦都不是无用功,或者就是洋高考那样,虽然也是要考试的,但“考试”内容基本上与未来应对社会所需要的素质相一致,那么,即便辛苦一点,许多人也会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问题梳理至此,题解似乎呼之欲出,那就改革考试内容和方式呗!学学洋高考。这时,又有人辩论,哼哼,要是像国外那样申请大学,百花齐放,拿不准大学喜欢什么样的学生,那不是更不公平吗?那一定是富人和权贵的天下,我们普通人哪有竞争优势啊?
于是,一部分普通人以及一部分非普通人,觉得还是一个标准里做无用功的刷题模式比较公平。宁要小镇做题家,不要哈佛潘公子。
这两方观点是这些年教育改革讨论越来越白热化的焦点所在。
不乐观地估计,这僵持的局面将持续到教育不再承担阶层流动的引擎时自动瓦解。换句话说,当阶层流动停滞,阶层大面积固化,经济运行不再处处创造神话之时,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非普通人,拼娃的动力将大为衰退。
就此而言,当前大规模的拼娃和密集型育儿景观,可能预示着这还是一个充满变化充满诱惑的时代,是一个活力度还在峰值的时代,你和你的下一代,正好赶上了。
个体在这个浪潮中究竟是享有时代的红利,还是成为被宰制的羔羊被收割的韭菜?至少,要有及时止损的底线思维,什么样的价值是值得捍卫的,需要时不时捋清楚,什么样的羞辱与损害是绝不可忍受的,需要设置红线以保护你的孩子。
转化为操作策略来说,就是在制度变革之前,家庭应当成为为孩子设立止损点的救命稻草。
有能力绕道而行的当然不需要依靠裸分进清华北大(这已然不是普通人),那些想要裸分进清华北大的,得仔细盘算盘算到底值不值。
如果应试是工具理性,那么,价值理性也得充值。你得时刻注意孩子在应试的漫长准备期没有成为空心人的苗头,你得客观评估孩子的应试能力和其它能力的均衡发展,一旦应付应试就要榨干孩子的全部潜能无暇发展其它,那么,你可能要调整应试的目标,一个清华北大的空心人未必比一个充满活力的普通大学毕业生发展得好。当然,如果你就是死也要以清北为目标,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那就另当别论。(清北只是个例子,也许你的目标是武汉大学四川大学等等,但道理同上)
普通人能否免于被内卷?这取决于普通人理性止损的决断力和科学学习的方法论。不对,有这些能力,就不是普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