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棠演的绿茶说：“你们竟然吃兔兔！”大哭，这个场景一度在戏剧片里面让观众捧腹，说来就来的眼泪当中包含的做作与虚伪令众生不屑，有天看一个博主推的一本书里面抨击工业化养殖的残忍，讲鸡的一生可能就在一个A4纸大小的鸡笼里完成，甚至不足，因为鸡笼有垂直空间的摆放问题，算下来一生的占地面积很小……
我不鼓吹吃素的人，何况我日常也会吃肉，鼓吹和推广，都太伟大了，年纪越大，越觉得自己无法绝对正确，在健身房更衣室里看着人把别人可能会用来擦身的毛巾踩在脚底，都不敢说站在正义的一边要求别人别踩，何况生活中还有太多的事情无法规定——能不能在瑜伽课尚未结束的时候擅自离开教室？能不能在公共场合大声接电话？……
扯得有点远，好的文学不谈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好的文学也不让主角有光环，所以大白在看我最新的小说时说，有没有觉得你这个主角谁也不喜欢？我说主角光环是电影电视挫伤观众判断力、智慧和理智的东西，有点良心的人不干这个事，好的文学应该告诉人们，大家都是在苟且地面对着一地鸡毛的生活，谁也不比谁高级。
莫言的《檀香刑》就是这样一本写卑微和残忍的小说，我读过《生死疲劳》《檀香刑》《丰乳肥臀》，读的顺序如斯，在我心目中的排序也如斯。《檀香刑》的篇幅（27.5万字）是三本书里面篇幅最短，故事情节也最为简单的，如果只选一本莫言读，我会读这本，里面包含了莫言的语言特色、构思技巧、作家笑看人生荒谬的价值取向。
《檀香刑》的故事背景在清末，主角之一是一个刽子手赵甲，作为刑法的最终执行者，皇家政权和法律底线的最终守卫者，他在为别人上刑时抹如面具般无法分辨表情的浓妆，带着这个壳，他能“铁面无私”地完成几乎如艺术表演般的凌迟——以五百多刀将刑犯的肉片片割下，讲究先后顺序，讲究痛与耻辱的平衡，讲究在最后一刀时毙命。他完成这项手艺，甚至不及先人，却在圈中已无人能及——史书记载能以两千下片肉才取人性命的才是个中高手。
赵甲告老还乡，本打算和几乎没有养育过却有点脑残的儿子赵小甲及儿媳妇孙眉娘一起安度晚年，赵小甲是屠户，孙眉娘是卖狗肉的西施，眉娘的父亲孙丙为保护妻子不被德国兵强占而犯下了命案成为了朝廷的命犯，眉娘的姘头是深得民心且一表人才的知县老爷。矛盾集中在袁世凯命赵甲去执行亲家的刑法——檀香刑——檀香木从其股道穿入，让犯人能再活三四天却受尽痛苦而死的刑法。
小说的语言如民间说唱，如快板，行云流水，流里流气、妙语连珠、臭言烂语、诗一样的比喻糅杂在一起，酿制出风味独特的莫言风味，不忍直视又不得不看。眉娘和钱丁在床铺的浪叫、因偷了皇帝宝物而受刑小太监的讨饶、受凌迟刑而牺牲的革命者的痛不欲生的嚎叫……是这部剧的声，眉娘的桃花面容、钱丁让人恋恋不忘的长髯、刑法下将见不见的血污，是这部剧的色，声声色色，样样饱和，刀刀见血。
赵甲作为刽子手，要问，他在执行公务与个人情感之间如何抉择？他在将杀人视同艺术，那些不该死的人，他助他们完成了留在世间最后的、最壮丽的、以生命为基调的表演，那些该死的人，他替天行道，无限地扩大和拖延他们的死亡时间，他有一种作为阎王老爷的庄严与公正，他错了吗？
孙丙，一个唱猫腔的民间艺人，一边是伤了杀了政府都得罪不起的却偏偏调戏自己老婆的士兵，一边是组织民间起义做最后的抗争与搏斗，他该死吗？在小家与大环境的矛盾中，他不得不死。
钱丁，一边是姘头父亲的生死，一边是乌纱帽甚至性命的安慰，到底是为爱情和信仰而牺牲，还是为了留的青山在的苟活？
莫言将小人物在大时代背景下的矛盾凑齐了一桌，再来问是非，等于没有问是非，于是这部大戏里面是读者必须面对的凄厉的残忍。最好的作家是生活的白描高手，不做是非判断，为难的事情交给聪明的读者，各位判官何去何从？
作为刽子手杀不杀官方权威说有罪的亲家？作为老婆被人摸屁股的男人要不要为了保护老婆的尊严铤而走险？为官的“女婿”要不要舍身救丈人？
读者在这痛不欲生、血淋滴答的剧情里面软了，说，不要给我们出那么艰难的考题，人生那里有那么多大是大非的困难抉择，你看这样残忍的书干嘛，这样的文学离生活很远了，看个热闹差不多了。
莫言借看客的眼睛这么说的：“这实际上就是一场大戏，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罪犯过分的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地、节奏分明地哀号，既能刺激看客的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师傅说他执行数十年，杀人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
我们面对残忍的能力决定了我们的善良，那个假哭兔兔的人未必善良，而坚持绝对的正确和正义的时候，我们也离善良有点远。每一次坚守绝对的正义和权威，都意味着我们将现有的智识和思考固化在了一个愚不可及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