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中国画的赏析的书很多,对读者要求高的也多,有时要求读者是中国画赏析中颇有见识的人,有时又要求读者具备相当的历史人文的基础,于是让中国画离普通人的生活更远。而巫鸿老师写书的妙处有两点,一个是选题小,例如《重屏:中国绘画的媒材与在现》全书试图说清楚的也就是中国画中的“屏风”,也就是画中画的问题;一个是逻辑清晰,由浅入深,从小的选题来试图挑动普通人对中国画的兴致。
全书关注的画很少,而我选择的素材更少,就只说《韩熙载夜宴图》《重屏会棋图》《十二美人》,论题也只关注为什么中国画为什么难以赏析,以及其实这当中都包含着文人雅士很拧巴的一面——难过美人关却又要故作风雅。
图片均来自于电子版的书,传是顾闳中的作品
巫鸿老师的这本书聚焦于中国画中的“屏风”题材,画中有屏风,或者是画本来就用作屏风,他说是“重屏”,是一种画中画的感觉,就如这组《韩熙载夜宴图》一样,它里面包含了很多屏风。
屏风在最早期的作用是作为空间的分割,因为中国画很多时候是以卷轴的形式存在的,又具备叙事性,节节展开,如何衡量一个场景和另一个场景呢?就需要某种“分隔”,这时候屏风就再艺术不过了。
而《韩熙载夜宴图》如何在中国画中获得非常高的地位的呢?有三个原因——
首先,顾闳中本身的笔法非常的超然,对女眷和歌姬施以那样的颜色,不是专业的画者难以为之,其构图和撩拨情色的细节——不止一处混乱的床铺,男女同处一个空间时目光和动作的肆无忌惮,事后洗手的明确意指……,这些不是一个简单的绘画记录者能做到的。这个画家不是一个人肉照像机,而是一个有艺术心得的,或者说别有用心的画者。“别有用心”这个词,在绘画的语言里,我觉得是能耐,画者能指引画笔表达情绪和意境。
其次,这幅画为什么存在,颇有文章。李煜是南唐的末代皇帝,后世都知道他有颇高的文学造诣和一塌糊涂的治国能耐,传说这是顾闳中授命去画的韩熙载家的图,可以说是一种“情报”——画家的功能有点像稽查员,皇帝对画家说你晚上去他家偷偷看看,是不是晚上的宴请比朕家里的还要豪华,是不是那些个美女比朕家里的还要有风情……于是顾闳中就去“如实”记录了。而画中画,局中局的事情是,韩熙载是一个侍奉过南唐两朝皇帝的官吏,画中有没有可能是他故意设的一个局呢?
“收藏家坚持认为韩熙载沉迷于美女夜宴,恰恰是他逃避政治险境的明智之举,他在证明了自己不凡的才识和成就以后,韩熙载发现新统治者李煜并不信任来自北方的官吏,而他自己正是北方人,这位绝顶聪明的政坛老师故意损毁自己的声誉,在狂歌酒宴、声色犬马之中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
而如果细看画的话,又会发现作为主角的韩熙载,经常处于一种旁观者的角色,事实到底如何,并无法言说。
最后,这幅画为什么被那么多人收藏?因为宋徽宗收藏了它,还顺便批判了一场李煜的小家子气,以及觉得这种东西“不入主流”,可惜啊可惜,宋徽宗也是一个艺术品味超群却治国能力一般的人,他拿到这幅画的时候,身体是很诚实的——他知道这幅画难登大雅之堂,但又爱不释手,谁也不知道夜黑风高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拿出来赏玩一番。这当然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自己的主观判断去为这幅画题了跋——给这幅画盖棺定论为是一个君主对重要大臣的窥伺,另外也开创了中国画中扩展“已阅”两个字的习惯。“已阅”本是一个中性词,但是由于“阅”的这个人要么身居高位,要么德高望重,他们说出来的话就容易有分量,所以巫鸿老师提醒中国画的观者,要重新去面对这些跋,其本身也只是一种解读的可能性,而且难免误读。
接下来讲《重屏会棋图》,和《韩熙载夜宴图》一样,由于足够有名,就有后世的非常多的临摹本,于是也会发生一些有趣的解读。
明代摹本,藏于华盛顿弗里尔美术馆
明代摹本,藏于故宫博物院
两个版本的差异主要在于如何布置“屏风”,第一个版本利用了一种“错视”,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会以为屏风是指另一个空间的图像。前一个空间是几个正经八百的文人雅士甚至是达官贵人在下棋,而后一个空间是主人家的妻妾美妇们为主人打造的安乐空间。
“错视是周文矩为创造幻觉空间和视觉隐喻而设计的,画家尽力试图使屏风前和屏风里的场景都看起来都是真实的,同时地又用件事可感的屏风框架把两个场景分格开来——这个木框提醒着观者,屏风中的内饰情景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如果我们进一步去看里面场景的“画中画”屏风的话,会发现那是山水画。这里面我个人非常狭隘地认为隐藏了古代文人雅士的拧巴——明明无法过美人关,处处提美人,心心念念是华美的衣服和浪漫的歌谣,然而依然要为自己制定标准的文人雅士的趣味规范——山水画。
于是即使到了雍正皇帝那里,也免不了俗。《十二美人》屏风在这位艺术品位一流的皇帝那里,登基以前使用过它们,那时他只是一个皇子。
雍正提在屏风上三个别号,“其中之一是圆明主人,表明这个园子是他的私有财产,另一个是壶中天,道家的词汇,意指封闭环境中的一个超然天国。第三个别号他称自己为破尘居士,他是在暂时远离公务与世俗职责之后,在一个尘世以外的地方,于屏风中题写下了文字。”
“不幸”的是,得天下以后他没有得闲心,即位后的第三年,他在圆明园内就建造一系列公务建筑,而《十二美人图》也很快从读书堂的屏风上被撤换下来。
自古英雄爱美人,而天下与美人很难兼得。看巫鸿老师的《重屏》,也是重新品味一次历史上的风流韵事,美人和江山,从来都是相当困难的二选一,这种二元对立代表的是自我与野心之间的奋战,皇帝难选,普通人奈何?中国画难以观赏,在于背后的玄机之多,画中的故事和画外的文字,而一旦解了屏风的一题,对这种叙事故事更加熟悉以后,难度骤减,剩下的可以只是好奇心和有趣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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