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手稿「P I 20」一瞥,图自“Nietzsche Source”
【真理、认识和“重言”】「KSA 7, 1872」19[236],“认识,若得到完全严格的看待,都只具有重言的形式,且是空洞的。每种对我们有益的知识都是某种对不相同者的等同,对不相似者的,即,本质上是非逻辑的。”这一观点背后所预设的看法大致是,认识始于归类活动,而这一活动不可避免或说其另一面即忽略个别事物,这也是将不同事物间彼此的相似处理成同一的过程。19[258],“真理对人来说是无关紧要的:重言式,即唯一能够通达真理的形式,表明了这一点。于是,寻找真理也就意味着正确归类,也就是把个别的案例正确地归于某个既有的概念之下。但在这里,概念把握乃是我们的活动,过去它也是这样的。将整个世界纳入正确的概念之下,这无非是说将种种个别事物编排到那些本来属人的最普遍的关系形式之下:也就是说,概念仅仅证明了,我们塞到概念之下的东西,又要到概念之下去寻找——说到底还是重言式。”这里可能涉及到关于真理的融贯论理解。难点在于,正确归类以及最终的达到概念体系之内在融贯的黑格尔式重言式是不是等同于真理呢?假设这样的活动最终是能达成的,尼采是否认可这是真理,这是我们所把握到的世界传达给我们的关于它的真理?我认为尼采不会这么认为,因为第一步的归类活动,已经被尼采认为是错谬的,因为它将不同的相似者处理为相同的——这才可能有更抽象的类,乃至更远的推理,正是因为这一点,尼采才认可自身同一的语词概念是真理,因为它避开了综合判断(19[242])以及其他归类,但正是如此,这样的真理是空洞的、无意义的。最终,一个内在融贯的概念体系,实际上已经诉诸了、预设了我们由以出发的无法被证明的第一前提,比如,某个被设定为“一”、同一的概念。19[50][79] 生理学与艺术“die höhere Physiologie wird freilich die künstlerischen Kräfte schon in unserem Werden begreifen”“Der künstlerische Prozeß ist physiologisch absolut bestimmt und nothwendig.”
26[12] 尼采充满想象力的形而上学图景,他把将万物还原为原子机械论(尼采称之为空间原子论的应该就是流行的原子机械论)进一步还原为时间原子论,他先论证了运动在空间法则中的自相矛盾,并借此引入关于空间=0的假设,把整个世界处理成纯粹的时间现象,进一步,通过接受超距作用,将时间设想为不断跳跃的原子,在跳跃中作为时间功能Funktion的力【尼采反对不变的力,因为不变的力意味着不发生作用,顺带反对了原子物理学所设定的不变的原子-力】是变异者(Verschiedenes),这样的力在每个瞬间(时间原子)都是不同的,也就造就了运动,并且通过表象者的表象,这样的时间变异被表象成在空间上的生成变化,换句话说,在时间上存在的不同(时)点被表象为同时并置(Nebeneinander)的空间-物体世界(实际上,只有一个在时间上不断再生的存在)。
29[8] 真理概念中的什么东西与苦修相应?——真诚,作为保存人类种族的所有契约和预设的基础,乃是一种关于幸福的要求:与之相反,认识反而一出现就把人类的最高福祉放置进了幻象之中:也就是说,按照幸福论的基本原理,真理与谎言都是必须的——情况也确实是这样。即便在怀疑之中也包含着一种信念:对逻辑的信念。最极端的就是连逻辑也放弃了,因其荒谬我方信(credo quia absurdum est),对理性的怀疑以及否定。这是如何随苦修而出现的。没人能够生活在其中,就像没人能生活在纯粹苦修之中。这表明,对逻辑的信念,以及一般意义的信念,对生活/生命来说是必要的,也即表明思想的领域是关于幸福的(eudämonistisch)。可是因此引出了对谎言的要求:也就是当生命和幸福(εὐδαιμονία)成为论据(Argument)的时候。怀疑转而针对那些被禁止的真理。于是,纯粹的真理本身就失去了基础,对纯粹真理的冲动也只是一种伪装起来的幸福冲动。【这段话基本上确立了falsification thesis的路线】每一自然过程对我们来说都是无法解释的:我们只能每次建立起布景,真正的戏剧就在此上演。于是我们可以谈论因果性,尽管我们说到底只看到了事件的前后相续。这样的前后相续一定会在某一确定的布景之中一再出现,这只是一个信念,已经总被无数次地拒斥过了。逻辑只是在语言束缚下的奴隶而已。而语言自身内有一个非逻辑的要素,即隐喻等等。首要的力量作用是将不等同者设为等同(ein Gleichsetzen des Ungleichen),也就是想象(Phantasie)的作用。概念、形式等等的存在都基于此。1. 好奇心,升华为了对知识冒险的寻求。新的、稀罕者,对立于无聊-古旧者。2. 辩证式的追踪冲动、游戏冲动,对狡猾的狐狸行踪的乐趣:所追求的不是真理,而是诡计多端的潜伏和围猎。3. 对抗的冲动,个性想要使自己对其他个性起作用。口舌之争(Klopffechterthum),战斗就是乐趣,个人的胜利就是目的。4. 来自屈从于某些个人、宗教和政府的冲动,要去发现特定的“真理”。5. 来自对某个人、阶级或者人类之爱、同情等等的冲动,要去发现一种拯救的、令人幸福的真理——宗教创立者的冲动。【这则笔记是SE 6中关于学者求真动机之讨论的预备稿。】意识到痛苦,从中产生的痛苦。
3[62] 语文学作为一门研究古代的科学,自然没有永恒的期限,它的材料是可穷尽的。无法穷尽的是,每个时代对古代的不断更新的吸收,以及以古代为标准的自我衡量。如果给语文学家设定的任务是通过古代来更好地理解他所处的时代,那么他的任务就是永恒的。——这就是语文学的二律背反:事实上,人们始终只能从当前来理解古代——而现在要从古代来理解现在?3[75] Ich will einmal sagen, was ich alles nicht mehr glaube — auch was ich glaube.15[1] 德语中的假设句(Hypothetische Sätze)。“假如”本来是表示愿望;“若是如此,那将会这样”这种形式的句子在前件(或前置句)中含有疑问或怀疑。因此,后一种形式不能与前一种形式完全混淆,更不是唯一正确的形式(瓦<格纳>似乎这样认为,他几乎只使用后一种形式)。有意思的是,15[17]将完成时还原成对象的已完成状态,“er hat ein Haus gebautes”。15[18] Aus dem Imperfect hat sich die Conjunktivform entwickelt. Die Vorstellung des Vergangenen umgebildet zu der des Nichtmehrvorhandenen: „er lebte“ enthält „er lebt nicht mehr“. Nun drückt Conjunktiv die Läugnung des Nichtvorhandenseins aus, entnommen aus dem „Nichtmehrvorhandensein“. Im älteren Deutsch „ich spräche“ für jede Nichterfüllung in der Zeit, jetzt unterscheiden wir „ich spräche“ (noch nicht erfüllt) und „ich hätte gesprochen“ (nie erfüllt). „Es gienge wohl“, aber es geht nicht. 虚拟式从过去式发展而来。关于过去的表象已转化为关于不再现成的存在之表象:"他活过 "包含 “他不再活着”。现在,虚拟式表达了对非现成的存在的否定,从“不再现成的存在”中推出。在古德语中,“我(若)说”(尚未实现)表示在时间中没有得到实现,而现在我们将 “我(若)说”(尚未实现)和 “我(若)曾说过(ich hätte gesprochen)”(没有实现)区分开来。“假若存在”,但并不存在。15[19] 现在时的虚拟式与直陈式的不同之处在于,直陈式表达的是知道(ein Wissen),而从句表达的是相信(ein Glauben)。由此发展出了间接引语:人们并不主张确切地知道什么,没有接受某一确切种知识,但仍说出他们所相信的,即某事物是真的。在以前间接引语只出现在过去式-虚拟式中,现在也仍以这种形式出现。古代用法 “我若说(ich spräche)”(条件式);新的用法 “我若会说(ich würde sprechen)”。古代用法 “他说(er spräche)”(间接引语),新的用法 “(据……说)他说(er spreche)”(第一虚拟式)。——在瑞士,人们把“(据……说)俄罗斯人穿越了巴尔干”说成“(俄罗斯人)应是(sollen sein)(穿越了巴尔干)”。这很好,值得模仿。“18[34]”是一段极其出彩和深刻的心理学讨论,其中的思想几乎奠定了尼采对基督教道德心理学分析的基础。对自身的蔑视与对自身之爱,尼采分裂了amour-propre。解释了基督教(创始人)的道德心理学,出于对自身的怜悯(Erbarmen mit sich)以及完全的蔑视(seiner völligen Verächtlichkeit)的自爱(Selbstliebe)是其内核。这一分裂的前提条件来自对蔑视和爱的不同分派,即分派给不同的官能,来自帕斯卡的区分,“Verachtung als Urtheil des Kopfes und Liebe als Trieb des Herzens”,前者归于脑(智力)后者归于心(激情)。为何蔑视会来自头脑的判断,尼采解释,深入的自我观察(Selbstbetrachtung)之后是自我蔑视(Selbstverachtung)是自然的结果,他把自我蔑视与自我认识关联到一起,并把后者与自我报复关联在一起(“Das Gefühl dieser Verächtlichkeit entspringt aus Selbsterkenntniss und diese wieder aus Rachebedürfniß.”)。为何会有这种报复?尼采认为,一个人如果在自身处承受、经历了足够的痛苦,因为各种罪过而足够受伤,他就会开始感受到反对自身的报复(尼采这里的表达实际上是很成问题的,“so beginnt er gegen sich das Gefühl der Rache zu fühlen”——“感觉感觉”,但考虑到这是在尼采口述下写成的笔记,不难理解其用意)。暂时来看,这种自我报复的心理机制并不明朗,尽管尼采已经将它与自我认识、禁欲主义联系起来讨论。尼采转而讨论为何在这种自我蔑视下仍有自爱,他认为,头脑产生的蔑视判断并没有在根本上阻碍来自心的爱,在自我蔑视的情况下,这种爱也就是自我赦免的(Selbstbegnadigung)。尼采肯定了心的主导地位,人并没有办法停止爱,爱并非来自头脑,也就是说,爱将成为复仇感的主人,人也就能再次行动、继续活下去(wieder zu handeln und weiter zu leben)。尼采在这里已经指出这种矛盾的状态驱使基督教的厌世甚至厌恶生命(尽管他没有用这种措辞),基督教在心、爱的驱使和主导下不得不有所行动,但是他又有极强的自我蔑视,并希望这一驱使他去行动的自然本性能够消失掉,这种心态进一步促使他去发现和揭示人类追求中的基本谬误,并将之归为不纯粹的思想(“ihnen allen liegt unreines Denken zu Grunde”)。最终,人将对自己的一切都感到不满。【这段笔记要与“32”关联起来看,“基督教式的安慰”、“不负责(Unverantwortlichkeit,这是尼采在MAM里面要教导的、来自哲学或“自由的精神”的立场;在这里,它与基督教式的安慰相对)”、“虚荣心(Eitelkeit und Ehrsucht;“Die Eitelkeit und Ehrsucht der Menschen ruht meistens auf dem Gefühl der eigenen Verachtung”)”、“自欺”。我们知道,尼采将求真意志、真诚性与基督教-教士传统联系在一起并在后者的谱系学中考察之,那么,这种自我蔑视-虚荣-自欺与自我蔑视-自我认识的分离究竟是怎么产生的,意味着什么?为何自我蔑视既能够逼出对自我的纯粹认识立场或真诚的立场,又能逼出爱慕虚荣、隐瞒自身真相的立场。需要做的工作:1.考察这段时期文本所给出以及暗示的心理机制(SE 6强调了爱的中心地位),2.权力模式是否可能统一说明了这种分离(我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可以参考KSA 9中6[5]这则笔记;这也进一步强化了权力意志的心理学地位)?】在“18[47]”尼采给出了关于柏拉图和色诺芬之苏格拉底的(古典语文学)观点。他认为前者是漫画版的(依据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有太多特质而这些特质不可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后者才给出了“ein wirklich treues Bild”。
5[29]幸福感有两种形式:权力感和屈服(Ergebung)感:后者是疲惫和放松的感觉。Macht: WidersprechenGrundlagen der Logik. A⟩⟨Bdie Macht drängt, Verschiedenheit anzuerkennendie Ergebung will Gleichheit setzen.【这一权力与屈服的对照,见KSA 9 5[29];这种把逻辑形式与感觉(快与不快)联系起来的做法,可见MA 18;现在尼采进一步将权力与屈服分别负责矛盾律和同一律,关于同一律所涉及到的“Gleichheit”,见1972年的“19”笔记。】6[57] 屈服的快感也许是女性的——两性都能产生这两种感觉,但每一种感觉各有过量【意思应该是,过量的即男性-权力感,女性-屈服感】。天知道女性的性功能有什么特殊之处,她们的感官兴奋本质上并不表现为权力意志(Wille der Macht):被支配、被服务,她们会因爱情而感到软弱无力。卵巢的滋养需要力量。【权力与屈服在两性上的表现】【注意,在这段时期的笔记中,权力意志的讨论尚未成形,主要是与服从、屈服、被支配方面相对的心理现象。】
6[5] 一个人达到了不真诚的顶峰:然后,我们开始憎恨自己,把镜子对着自己,现在还以看到可憎的东西为乐,因为我们在报复自己,或者因幻觉的沉醉过度饱和而感到厌恶。——真理冲动6[65] 在精神方面,每一个人,作为伟大的例外者的人,都是伟大的,对知识的事物有强烈的感受,面对遥远的事物就像对最近的事物一样,所以这些事物会伤害他,激起他的热情,给他极大的鼓舞,总之,这些事物与他最强烈的冲动融合在一起。(例如,真诚如若是(wäre)对那些就大多数人来说仍是相当冷漠和抽象者的好奇、骄傲、权势欲、平和、大度、勇敢)对抽象事物的热情,以及无法对抽象事物保持距离和漠不关心,使人成为思想家。6[67] 我的任务是:如此升华所有的本能,即对陌生事物的感知走得很远,但仍然与快乐相结合:对我自己真诚(Redlichkeit)的冲动,对事物公正的本能,如此强烈,以至于它的快乐超过了其他种类快乐的价值,如果有必要,后者会被它全部或部分地牺牲掉。诚然,不存在无关利害的直观(interesseloses Anschauen),那将是全然的无聊。但最温柔的(zarteste)情感就足够了!
【自我与他人】
6[70] 第一人称的我(Ich)并不是某一个相对于诸多者(冲动、思想等等)之本质的位置,自我(ego)是诸人格化力量的多(eine Mehrheit von personenartigen Kräften),其中有时这一个,有时那一个作为自我位于前台(Vordergrund)面向他者,就像一个主体面向一个有影响和决定性的外部世界。主体点跳来跳去,我们可能会感受到力量和冲动的程度,比如亲近和疏远,并像图景和平面一样把自己铺陈开来,而这实际上是量度的多。最切近的对我们来说要比较远的更意味着“第一人称的我”,而且使我们习惯了这一不准确的称呼,即“我和其他的所有人,你”,我们本能地将某一瞬间的占主导地位者弄成整个自我,而将所有较弱的冲动放在视角中的较远处,并将它们弄成一个完整的你或“它”。我们把自己当作多,并把我们所有对待人、动物和周遭事物的社会习俗带入这些“社会关系”中。我们伪装自己,将自己置于恐惧,分门别派,上演争讼,攻击自己,折磨自己,美化自己,把我们身上的这个或那个弄成我们的神和魔鬼,就如同我们习惯于在社会面前所是的那样不诚实,以及那样诚实。——将所有的社会关系还原为自我中心主义(Egoismus)?好:但对我来说,同样真实的是,所有以自我为中心的内在体验都可以追溯到我们所习熟和习得的相对于他人的定位。我们会有什么冲动,它们会从一开始就把我们带入与其他存在(Wesen)的关系中呢?比如说,食欲、性欲?他人教导我们的东西,在我们这里所意愿的东西,即意味着对我们的恐惧和追随,都是我们心灵(Geist)的原始材料:对事物的异己评判。这些评判给予我们关于我们自己的形象,我们根据这个形象来衡量自己,对自己感到满意或不满意!我们自己所有的评判只是延续了相关联的异己评判!我们自己的冲动在他人的阐释下呈现给我们:虽然它们在根本上都是感觉正向的(alle angenehm),但因为关于这些冲动之价值的习得性评判混合了学习性评价的混合,它们被混合着负向的随附感觉,甚至有些现在被感受为坏的冲动:“它引向了它不该去的地方” ——而坏冲动实际上是个形容词矛盾(contradictio in adjecto)。——那么,自我中心主义到底想说什么!我们可以在我们自身之内再次伪装成自我中心或是以他人为中心,硬心肠的、心宽的,温和公正的,想要制造痛苦或快乐:就像在斗争中的冲动,对第一人称自我的感觉在此总是最强烈的,也正是最具优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