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约瑟夫·帕内特(Josef Paneth)
在尼采全集(KGW)第七部第四卷中,编者在开头部分的尼采编年史(1884年初到1885年秋季)收录了生理学家约瑟夫·帕内特*探访尼采的记录,这段记录对于尼采形象的还原来说极具意义。我先将前面的一些部分译出并搬运到这里。
【1883年12月26日】
之后,我来到尼斯,找到尼采,按约定终于见到了他。他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舒适,他的病与我猜测的完全不同,他可能主要是由于过度劳累而患上了胃病和头痛。情况可能很不好,但也没那么糟。他非常友好,身上没有一丝虚情假意和亵渎神明,就像我根据他新近作品所担心的那样;相反,他非常无害和自然,然后我们开始了关于气候、住房诸如此类的完全是稀松平常的谈话,我也向他阐明了我的情况,因为我喜欢先弄清楚这些事情。然后,我们谈到了罗马各种各样的人。结果发现,正如我从他的著作中早就知道的那样,我们在很多事情上,尤其是在宗教问题上意见一致,乃至在其他方面也几乎一样持怀疑态度。然后,他告诉我,但没有丝毫激动或自我意识,他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任务的承担者,现在,在他的眼睛允许的范围内,他想弄清楚他身上有什么。想想看,这个人眼已半盲,孤身一人,晚上什么也做不了。然后我和他一起喝了一杯茶。之后,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他实际上已经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即通过道德影响来教育和塑造人,而只能希望一些生理上的东西,比如营养之类的,可惜我并不能同意他。于是我们谈到了高尔顿(Galton);然后他讨论了关于他自己的种种事情,放弃了教授的职位,在音乐方面也达到了能作曲的程度,但由于神经过敏而作罢。然后,他讨论了理查德·瓦格纳,他和瓦格纳极其亲近,但是当瓦格纳变得虔诚并谈到享用主的晚餐给他带来的狂喜时,他就和瓦格纳决裂了。然后,我们一起斥责了当前许多人的虔诚倾向,保罗·德·拉加德(Paul de Lagarde)看起来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大多数事情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有着共同的立场,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对此最好的证明也许就是,当我们没有什么要说的时候,我们两个就安安静静地停了下来。我从他的整个举止中注意到,在与世隔绝之后,能找到一个共鸣的灵魂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好。最后,他表示希望我们能继续做好朋友,像现在这样,并对我们没能更早相识而感到遗憾。现在我确信,他的友善在很大程度上归结于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友谊,最重要的是,没有得到任何认可,但我也相信,其中还是有一些别的与我个人有关的部分。他还给了我他的照片。你很可能会和我一样,对他的外表感到惊讶,它毫无激情和造作。他的前额很亮很高,头发顺直、棕色,眼深陷,与他的半失明相称,眉毛浓密,脸庞相当饱满,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其他的则刮干净了。他还跟我说,他以后会在各个城市举办公开讲座。我们还谈了很多关于西西里和意大利的事情。我们一致认为,每个人的无意识生命都比有意识的无限丰富、无限重要得多。总之,我们论及了很多问题,在所有这些问题上都达成了许多原则性的一致,虽然我们根本没有提到这点。——当然,你们不要指望我今天会对这样的一个人作出评判,因为我必须让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得到组织和成型。——我现在不知道是否应该再次自己来探访他,我自然是更愿意这样做,还是说,等到他再次给出讯息,又或者是最终给他写信说我想去探访他。因为占用他的时间令我困扰,因为只要这些时间对他来说是有效时间的话,显然,他总是习惯于最大限度地利用好它们。因此,我很可能会决定采取后者,给他写信说我在等他的回信,这样我就可以回去找他了,也许是晚上,那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工作。
【1884年1月3日,致信Salomon Schwab】
尼采来接我去散步,他首先向我讲述了他的平生经历。有两种人:他提到尼斯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因为那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任人宰割的人,另一种是靠宰割为生的人。然后聊到了叔本华。令人遗憾的是,他[指的是叔本华]再也没有发展,而是停留在了 26 岁;这是出于一种自大,即认为天才就是一件完成品。而且,叔本华在道德方面水平如此不成熟,以至于人们会因为跟他处过一段时间而蒙羞。他完全没有历史感。叔本华的一些追随者在这方面超过了叔本华;当然,他们是不幸的。其中有一个人曾找过他,说想和他一起游历希腊群岛,过牧人的生活。“他可能觉得冷了,想在我这里找一个炉子”。我略过了我自己说的那些客观中立的内容。之后我们聊到了诗人,他说他相信自己身上有一定程度的诗性力量;他压抑了很久,现在只需要打开闸门。他在他对自己所提出的高要求中看到了关于这一点的证明。但是,当一个人独自生活时,就会产生这样的自大。《浮士德》根本不是关于认识的戏剧,浮士德式的情绪也完全不是一个求识之人的情绪,而是一个为了牵着学生的鼻子走、才在科学中寻求公式之人的情绪;奇怪的是,《浮士德》仍然被视为渴求知识的悲剧。期间,我们看了居民楼,聊了一些关于当地、海景之类的话题。他想,如果进展顺利的话,在今年冬天写出《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三部;虽然说写作本身是很快的;他在 10 天内写出了第一部,在 14 天内写出了第二部,但他不想再次煎熬度过这样的时间,那会危及生命。所以他想再次转回到以前的创作方式,《查拉图斯特拉》只是一部系统性哲学著作的前奏。他使用了这样的表达,即他 “创作(dichten) ”了《查拉图斯特拉》;而他还有东西要说,这些东西沉重地压在了他身上。他的作品总是与他的意图大相径庭;人们所能做的只是把女祭司放在三脚架上,而她说什么,则由她决定。期间,我们回到了家中,一起用了晚餐。饭后,他谈论了理查德·瓦格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与瓦格纳亲密无间(Intimität),无人能及,但他却与瓦格纳公开决裂(lossagen)了——“一段能把人毁掉的决裂,这是我必须经历的最艰难之事。”瓦格纳以《帕西法尔》写下了对其《齐格弗里德》的可悲的、拙劣戏仿;他步入了最后的晚餐,并获得了 “狂喜”。他(尼采)早先曾尝试过,将瓦格纳从他的基督-日耳曼式的观点转变为一种自由的、普遍人性的、希腊式的、酒神颂式的观点(如他所采取的);他不得不与瓦格纳分手,而这会很伤害瓦格纳。他们本可以四手联弹尼采的作品。他与瓦格纳的关系就在于瓦格纳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演奏的旋律:“唉,唤醒我的人却伤害了我!” 瓦格纳并没有那么高的天赋,他最为突出的是一种强有力的意志(ein gewaltiger Wille),要把人完全占有;这造就了瓦格纳的天赋。叔本华关于天才的整套学说是否应该修改,强有力的意志是否能在一生中完成几代人劳作才能完成的事情?瓦格纳非常多疑,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他用尽办法,只是因为怀疑,就连听众也不放过。他高度重视优秀的指挥家,对年轻的作曲家毫无兴趣。但是,瓦格纳从《黎恩济》等效果不佳的歌剧——他在26岁时写下这部作品,在这个岁数其他音乐家已经创作出最佳作品了——而这个时候的瓦格纳 “尚未启航,更不用说找到自己的大陆了”——到《尼伯龙根的指环》,其所走的路线是巨大的,也对作曲家、歌唱家和机械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尼采说,对意大利人而言,歌剧总是陌生的,对他们来说是 “外来音乐”;他们只是出于礼节性才接受歌剧。他说,近代最好的歌剧是《卡门》;尼采对维也纳歌剧如《薄伽丘》等也赞不绝口。我问他眼病是怎么来的。他很早就患有近视,而作为一名大学教授,他的工作强度又是正常人的十倍。他花了一年半的时间为一本语言学期刊编索引,但没有取得任何物质意义上的成功,没有人知道这是他的作品;这仅仅是因为他答应了他的老师里彻尔(Ritschl)要找一个人来承担这项工作,但他找不到别人。他说,目前的文法学校教育很糟糕,它搞定了 6 年学不会一门语言的问题,因为6个月就能学会英语和法语。而秘诀是如此简单:首先是饥饿,然后是食物。但那时我们谁会饿,谁会对希腊语和拉丁语感到饥饿?这很好笑,但也很可悲。对他来说,最奇妙的是,人类的精神如何延伸触角,如何寻找营养,如何在一切事物中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人最终只能体验自己。在一个人身上存在许多尚为胚胎者,只是后来才破茧而出,并无意识地发挥作用。他看了多年前买的书,这些书不符合他当时的心境(Geisteszustand),现在才对他有用(brauchbar),成为适合他的养料。比起所实现的,每个人都有更多可能性,也许是成为伟人的可能性;这取决于他周围的环境。如果每个人每天都有激情饱满的一刻钟时间戮力干,不是可以做很多事情吗?他有一种很强的能力,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图像,它们变化很快又极其清晰;身体不调(Verstimmungen)会使这些图像变得丑恶。这证明想象力的创造是持续的、躁动的,其中最小的进入了意识。他想完成一些创作,并将其作为作品的补充。因为他可以用声音说(in Tönen sagen)一些无法在语词中(in Worten)表达出来的东西。他现在会怎么看待他那反对施特劳斯的文章呢?我问道。他说它很不错,还说,虽然否认会使其更添光彩,以及,他为自己关于这些事情的论战感到羞愧,只有这个让他感到欣慰,那就是他碰上并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方向。他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样一本书竟能获得如此成效,而且还因为写得好而赢得了名声。此外,人们现在对此已经没什么反应了,一切照旧。在当前的生产过剩和匆匆忙忙中,在语言的退化中,在所有这一切中,他看到了野蛮即将来临的迹象。他相信,希腊人可以在更高程度上成为我们的老师;他说,柏拉图何等人物,其所到之处,人人颤抖,甚至是康德所面对的幽灵,带着其神秘主义的倾向,对宗教和权力(Regierung)的宽容。柏拉图无与伦比地认识到,从一开始就有主宰的存在(herrschende Naturen),而其他者只是服从,此外再无别的,而且,只有当权力(Macht)和更高的智慧结合在一起时,一切才会得到好的安排。他说,关于人人平等的喧嚣是蠢话。随后,我们分别,约定下次再见。——我将仅限于对尼采的言论进行精确的再现,尽管是非常紧凑的再现。我们在一起进行了六个小时的热烈交谈,尼采看起来非常有活力而无丝毫疲倦。他所说的所有东西都高度简明(einfach),表达时也非常亲切。他的举止不拘泥、朴实,正经而庄重;他很能接受幽默,笑容很适合他。这张照片把他拍得力量感十足,没有拍好他的额头。我请您只把这封信给少数人看,不管怎样只能给那些对尼采感兴趣的人看,因为让尼采面向更多公众的采访完全不是我的意思。这封信本来就只是专门写给你的。
*帕内特是一位生理学家,“帕内特细胞”指的就是这个帕内特。尼采在给欧维贝克(F. Overbeck)的信中称他为“一位很棒的欣赏者和崇拜者”(KGB, 1884, 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