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续帕内特关于尼采的记录,这里是后续的一部分记录,其中绝大部分内容译出如下(未译部分由省略号注明)。
下午,我刚坐下来工作,尼采就来了。他非常友好,可惜有点不舒服,所以我们就坐在我的房间里喝茶;他套上了我的睡袍,这让他舒服多了。我们谈了更多私人的问题,我现在也对他有所了解了。他认为“查拉图斯特拉”是他的主要作品。他现在已经完成了第三部分,“这是一次危险的航行”;他说,这也许是有史以来出版的最渎神的书,对他变得尤为困难的是从第一部分到第三部分的稳步推进。我没有作任何评论。首先,他想写一本书,作为康复,全线抨击德国的蒙昧主义(Obscurantismus),我自然希望他能如愿以偿。然后他告诉我,他不得不完全放弃他的语言学事业,一本关于古代韵律(Metrik)的书还没有完成,他在其中得出的结论是,希腊六音部与德国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然后我们谈到了悲观主义,他告诉我,他是通过肉体上的痛苦来摆脱悲观主义的,这是出于顽抗(Trotz),不让自己被痛苦支配,这是出于狠(Bosheit),出于统治欲(Herrschsucht)。然后他又说,我们在身体上比未开化的(uncivilisiert)人敏感得多,我们的教养(Erziehung)使我们变得非常敏感,我可以承认他这一点:“您难道不认为,如果一个人按照我的方法跳很多舞,就像希腊人跳舞那样,并把笑推广为一种宗教,这种情况就会得到改善吗?” 不过,对此我只能沉默。然后我问他,因为他曾告诉我他想在莱比锡大学举办关于希腊文化的讲座,那他是否更愿意写这方面的东西。他认为他现在无法再搞讲座了,因为他的眼睛不允许他做必要的初步研究了[*这里指的应该是希腊文化这方面的]。他更愿发表单个的希腊文化形象,作为他的 “未来之人”(在“查拉图斯特拉”中被称为 “超人”)的范例,这样会更好。我们谈到了书籍应该用拉丁体还是德(deutsch)体印刷的问题,而俾斯麦支持后者。尼采说,所谓的 “德”书写体不过是修道士所使用的拉丁字体的变形;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学者完全是有意的、出于美学的考虑,把11 世纪书写学校(Schreibschule)所惯用的书写体当作最美的书写体交给了出版商,而这就是所谓的拉丁文字体。他说,“德”体就像其他许多现在被冠以 “德 ”之名的一样,并不是没那么 “德”。他还谈到了自己的计划,组一个善人(angenehme Menschen)圈子,这些善人来自不同职业阶层,与他们一起在某个海滨或是岛上安度此生(ein ruhiges Dasein zu führen)。【1884年1月29日】
然后,我去看尼采。几句开场白之后,我们谈到了反犹主义。我问他怎么会把《墨西拿牧歌》发表在一本反犹主义的杂志上。他说当时这本杂志还没有这种性质;它是本着相反的精神,本着那些希望成为优秀欧洲人的精神创办的,而他们以及他的出版商后来才成了反犹主义者。这种敌意与他相去甚远;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努力使自己远离种族和宗教偏见。他想从我这里知道,犹太人有什么希望?于此我告诉他,我和那些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希望被视为犹太人,被视为一个种族,而是每个人都被视为个体;对选民的信仰完全取决于对摩西五经的信仰;犹太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统一性,没有中心。起初,他还想为种族影响辩护,但随之放弃了并完全同意我的观点,即纯粹的种族不存在,德国人更不能主张自己是纯粹的种族。他计划有一本反对现代的、德国的蒙昧主义的书,如果他写的话,那也会轮到反犹主义。渐渐地就聊出,向这个 “脏东西(Schweinerei)”——正如他所表达的那样——屈服,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把他搞得很难受,他的生存受到了威胁。人们让他的生活苦不堪言。一些犹太后裔对他的行为也很恶劣,这被用于作为反种族的论据。我自然不失指出,我们这些人的一生就是因此而痛苦的。他接着说到,他的出版商自称作为反犹主义者的 “实践基督徒 ”,尼采回答他说,他[指出版商]是一个实践者(Practicus),但不是一个基督徒;然后出版商声称社会主义工人都被犹太人控制了,尼采回答他说,那就不应该伤害犹太人,以免他们煽动工人。当我们谈到民族性(Nationalität)的影响时,他说这是无法被否认的;像法国大革命这样的事实已经融入了每个法国人的血液。他说他本是波兰人;他的名字叫涅茨基(Niecki),即“否定者”、“虚无主义者”、“永远否定的精神”,这令他愉悦。他说,他仍经常被波兰人用波兰语称呼,因为他的相貌,最近有一个波兰人跟他说 “种族虽在,心已远离”。他个人的愿景是,犹太人应该与所有国家最优秀、最高尚的家庭建立联系,从而将他们的优秀品质传递下去,所有民族都应该这样做。然后,犹太人应该产生一些伟人作为唯一且最好的回击;因为到目前为止,人们可以指出的那些人,如海涅、拉萨尔(Lassalle),还完全不够。他说,把犹太主义(Semitismus)当粗话来用是无礼的;像西班牙的摩尔人文化那样美好的东西,欧洲是不再会有了。虽然他看来是希望犹太人作为一个民族有一个特殊的理想,当我对此不愿有什么想法并拒绝任一立场时,他有些失望;通过善行或武力重建巴勒斯坦王国对我来说都是坚决禁止的。——犹太人是否应该为新闻界的贪腐(Käuflichkeit)承担责任;他相信,舆论市场的形成有其自然的发展。——我接着提到,和我有同样想法的犹太人已经失去了他们的犹太传统;对我来说,曾在布吕克的实验室工作这件事比我的犹太身份更为重大(maßgebender)。“是,但这些脱离了一切的精神,“他说,”是危险而堕落的(verderblich)。” “他们就是您心中的自由精神。” “是,但自由精神是危险和堕落的”。“首先”,我说,“人之是,如其所能是,而非如其所应或所想之是;人一自由,他就不能不无虚伪地把自己束于桩上。那么自由所意味的,只是从传统和习俗中解放出来;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身上有哪些持续存在的兴趣(Interessen)和力量(Mächte),并根据它们约束自己,为自己立则。当然,那些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种力量的人,无药可救,迷失了。这一切既适用于伦理道德,也适用于智力。自由的精神需要强大的生命意志。”他完全赞同这些观点。他说,他有一种天赋,能够猜透别人,看穿别人,探究别人的灵魂,对别人了如指掌,以至于可以杀死别人;他也承认,瓦格纳擅长这种事情。在他那里哲学体系也同样如此,它们不过是回忆录而已。他说,康德的体系背后有道德神秘主义,某种斯韦登伯格主义(Swedenborgianismus);为给它留出空间,康德以这种方式限制了知性。还有叔本华,他在 26 岁时就为自己的思想盖上了终印!我接着话说,叔本华这么早写出了 “体系”,实在是太不幸了,他应该继续写一些小论文,就像他的第一篇论文那样。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叔本华如何这样,人类的一切对他来说显得一文不值,而最最不足挂齿的,同时代人的看法和身后名,却又被他看得很重。“是的,他翻遍了所有可能的报纸,就为了找关于自己的报道,而一旦报道是不利的,他就大发脾气。现代大大放掉了对伟人的要求;古代有许多甚至不是第一流的,都有强得多的男子气思想;这事关男子气概。”悲观主义在德国大体表现不佳,在法国则好得多。最好的自然在印度,那里的整体文化水平总的来说比这里高得多。我们想要向人民努力传达的问题,在那里是共识。对此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再度变得全然黑暗的危险,是多么迫在眉睫。美国唯灵论和 “救世军”,以及舞动的基督教,都证明了这一点。对此我说,我们必须回到伏尔泰的座右铭 “粉碎丑恶(Ecrasez l’infâme)”上来。然后我们谈到了个人的命运,他说,他曾经非常痛苦,他也更好地认识到这一点,他有朋友以及因孤独而失去了他们;他与瓦格纳决裂了,这是最痛苦的事情,尽管他们彼此间从来没有过一句狠话。而且人们也让他的孤独很痛苦。但他通过孤独获得了一种集中,他可以用一句话深深震撼人们的心灵。他说,“查拉图斯特拉”难解,必须加以研究;其中有很多教悔,这是他 14 年的发展结果;他从自己所有的错谬和失误中受益。我向他承认《查拉图斯特拉》难以理解,然后给了他一个关于他其他著作的简短分析,他表示赞同。(我的发言评论只是为了上下文的需要)。他说,说他们自己是基督徒,只不过是反犹主义的虚伪。我们谈到了一个问题,即如果愿望能够杀人,人们是否会为了要占有财产而经常这么做,这个问题是巴尔扎克提出来的。在巴尔扎克那里,一个年轻人提议娶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女孩;之后她的哥哥会在决斗中被杀死,而她将获得一笔财产。尼采认为,如果愿望可以杀人,那么没人是安全的(sicher);而我补充说,如果愿望可以夺走某个人自身的生命,那么没有人会活着,他证明了这点。我说,曾经有必要的是,减轻人对死亡的恐惧;现在,减轻人对生命的恐惧则几乎是必要的。尼采身上有许多矛盾之处,但他是一个绝对诚实的(grundehrlich)人,具有最强的意志力和干劲。他说,他竭力奋斗,以维存他那无几的生活乐趣和快乐;除了身体上的痛苦,他经常过得非常糟糕。他说,他不是一个坚强的(hart)人,他不能指望自己的感觉。随后,他向我推荐了司汤达的作品,我们就这样作为好朋友分别了。【1884年2月15日】
【……】我跟他说了我想回答她的内容,那就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即用神圣光芒来包裹所有的坏本能、统治欲、残忍、恨、在理性问题上的不诚实,就如所有宗教都提供且必须提供这一点那样,这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力,最好不要将此提供给他们——他赞同。我们还谈到了天才与疯乱(Wahnsinn)之间的亲缘性,谈到了许多第一流的灵魂都是癫痫患者,如凯撒、拿破仑、穆罕默德、保罗、拜伦——我们尝试就此提出一个理论,简单说就是,为了产生巨大的作用效果,一个人的全部思想力量必须被一个目标、也就是接近于被妄想所支配。我想,歌德说的 “奋斗了就会犯错 ”可以反过来说,“犯错了才会努力”。然后,他一并提了高尔顿。我们一见面,他就告诉我,他真有了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又能说话了;他可能一直都在和公寓里的每个人说话,但他不得不对很多事情保持沉默,最后也包括他自己。他的来访对我来说真的很好,我对实验室恰好有些厌倦了,觉得需要更一般更自由的交谈。【1884年3月7日】
【……】遗憾的是,在一切事情上他缺了自然科学的教养,以至于他总是要从最复杂的现象入手,不太注重方法和路径,而只是满足于目标——所以可惜的是,虽然他在个别事情上(im Einzelnen)如此敏锐和清晰,但在整体上却有很多模糊之处。孤独对他来说终究不是好事;他最后就到了这般田地,就像他自己在谈到《查拉图斯特拉》时所说的那样,他的书是为他自己而写的了,所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存在着什么东西。另一方面,他完全从宗教解放出来的自由和对宗教的净化让我耳目一新。同样令人耳目一新的是,他是一个全力以赴的积极者(Optimist),他总是努力从一切不幸、一切逆境中寻找美好,从苦难中寻找力量和源泉。然后,我们就我给你的上一封信的主题,即意志和自我意识,谈了很多,但没有深入下去。我们一致认为,语言还没有足够精细的表达,目前人们只能做粗糙的转译(grosse Umschreibungen)。然后,他提到了高尔顿讲过的一个事实,即愚蠢者时而会把痛苦当作愉悦的东西来感受和追求,当作一种能把他们从漠然(Gleichgiltigkeit)中拽出的东西,而有些人时而会非常平静地忍受极可怕的痛苦;他认为,人也许很快就会在动物链(Thierreihe)中降级(absteigen)到这样的点上,那里不再有快乐和痛苦,而只有刺激。我当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他说,这么想是善意的,因为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想象世界上的苦难并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多。他说,悲观主义在印度哲学和佛教中的表达与叔本华不同,而且表达得更好,不是后者可以比拟的,这一点非常显而易见;我可以证实并加以例子来证明。他说,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无非是年轻人的悲观主义。然后,我不知道在什么语境下,我们谈到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话题。他所想要的是创造一种得到改善的人类文化和种族,他称之为 “超人”,他说他在伦理问题上、在关于什么是善与恶的问题上走得是如此之前、如此的怀疑论(skeptisch),以至于他甚至不能说出来,人们会被吓到;可以去设想这样一种观点和目标,在此情况下,为了一个更高的目标而活,不得不压制自己善的冲动和同情心。我唯一的反对意见是,没有人可以像牧牛人管理牛群那样管理人,而且这个目标无法得到界定。他说,也许必须得残酷,也许必须得,为了造就若干极为杰出之人和时代,而压制其他一切。我反对说,教育和创造杰出者和时代是不可能的。他说是的,但这些问题和难题也许会在不久的时代出现。我说是的,应该界定这一切的方向,是否关系到要创造尽可能多的幸福。然后他说,为快乐或不快乐而奋斗已经是一个无力时代的标志,强大的、戮力向前的时代只为目的而活,这才是始源的(Ursprüngliche)。但在这里他不得不立即承认,整个动物王国和所有下层的人,整个庞大的人类群体,也不能否认他们的始源性,他们的生活和奋斗完全是为了快乐和不快乐,而为目的而活已经是非常高尚的事情了;不过,谁一度为某一目的而活,这人这么做就不是为了与这个目的相关的快乐或不快乐,而是,如果不这样的话,他的生命于他而言就会显得毫无价值和虚无。他赞同这一点,并说后者对他有着特殊意义;因为如果他要把他痛苦和不愉快的时间加起来,他就有一百个理由否定自己的生命。——然后,我们就法国新的所谓 “自然主义”学派轻松地聊了一段时长。我们的观点完全一致,我很高兴他也认识到其中的错谬,这些人只不过是为了营造效果就极尽可怕和恐怖之描述,却自以为他们“以自然科学”审视生活,他们完完全全是主观的,却自以为客观。我越来越意识到,尼采主要是个感性之人(Gefühlsmens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