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这几周,大小世界都是一片忙乱。好不容易喘口气儿,赶在下线之前去影院看了是枝裕和的影片《如父如子》。一看就明白了好友特地把它推荐给我的缘由——男主良多与我、特别是当年的我,好像好像,好像得可怕。有爱、负责、努力、事业打拼得不错。满心、满脑子都是责任与大事,看不到也看不上日常生活里的那些小事和细节,故而总是剩不下时间给这些“小事”,例如开家长会,陪孩子洗澡,回家一起吃晚饭。影片开始不久就有一个细节:良多与妻子绿、儿子庆多一起参加庆多的小学入学考试,妻子很满足地感谢他能抽时间来参加,良多也很坦然地接受了妻子的感谢。可见,在这个家的模式里,在孩子的日常生活里,父亲从来都是心安理得地缺位的。多年以前,我也曾屡屡应许每周回家与家人一起吃几次晚饭,却屡屡失约。虽然经常心怀愧疚,其实内心总能找到理由——男人的第一责任就是干好事业、多赚钱,让全家有充分的生活保障;公司正值在市场上激烈拼杀的关键时期,而自己的工作无人能取代;回家吃饭、开家长会这些事情以后总可以“补偿”,况且已经有妈妈陪伴了呀……多年以后,才明白影片里另一位父亲(斋木)的那两句话,“父亲也是无人能取代的工作吧”,“你在说什么呢,要花时间,对孩子就是要花时间”。而那些占据了自己最多时间的工作上的事情,其实有很多是有人能取代的。况且,有很多很多,是低效的,是无用功,甚至有的还不如不做——是“用战术上的勤奋取代战略上的懒惰”。一起吃饭和聊天重要有多重要?最近可汗学院的创始人萨尔曼·可汗在接受李一诺访谈时(参见“奴隶社会”视频号),说到他作为家长、教育工作者、技术创新者,在家庭教育里最关注的三件事之一是让孩子与家人、朋友都有良好的关系。怎么做到呢?可汗首先强调的恰恰就是与孩子一起吃晚饭和聊天。开家长会、一起玩耍等场景里的“出现”——而且必须是不看手机、不想工作的“临在”——有多重要?因为“在不在现场”就是不一样——不管“线上”(数字化、远程沟通、虚拟工具、AI)如何发达、如何强大、如何逼真,“线下”(包括“人”的存在本身)仍然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因为人有如此丰富的感知、体会和觉察能力,身临其境的全息互动、体验和感受是“线上”不能替代的。虽然,成年人的感知力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已经被大幅度地削弱、退化和异化,儿童的感知力却几乎完好如初。大人是不是真心地爱,是不是在“完成任务”,是不是在应付和敷衍,他们什么都感觉得到。作家长的通病之一,是按自己的经验或教训,自以为是地评判孩子、安排孩子的生活,却不能同理到孩子内心的需求。良多(和当年的我)也是如此。良好的纪律观念很重要,正确和卓越很重要,成绩和技能很重要。因此他坚持让庆多学钢琴,即使庆多明明不擅长也不喜欢。因此他在接回另一个孩子(琉晴)的第一天就指出,“琉晴,你拿筷子的姿势不太对。”我们为什么会这样?当然是希望孩子像自己一样好,或者比自己更好。前者是内心得意的时候,太把自己当根葱了,也全然忘记了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努力的”。后者,是内心被自己的失败或遗憾笼罩的时候,想用孩子的优秀证明自己或为自己加分,自己却悄悄地、安然地当了逃兵。良多与我一样,成长于一个传统的家庭。“我的父亲不是一个会和孩子一起放风筝的人”,“我们家的方针是,无论什么事都要一个人完成”。的确,每个人身上都刻着上一代的痕迹,但也正如斋木鼓励良多的那样,“但你也没必要模仿他”。影片中,良多也确实一点点改变了。他开始陪伴孩子(们),与孩子(们)一起“胡打乱闹”,用吉他作枪玩战斗游戏,在房间里搭帐篷、装饰出“星空”玩露营,在阳台上假装外面是大海玩钓鱼……正是这些没有目标、漫无目的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形成了松弛、自然、亲密的亲子关系,让庆多终于真正地快乐起来,也让良多感受到了全新的父子之爱。这样的改变一定需要足够强烈的心灵触动。当庆多的机器人坏了时,良多弄了几下搞不定,马上说“买个新的好了”,庆多充满期待的脸旋即暗淡下来,因为心爱的玩具对孩子来说并不是可以被一个新玩具替代的“东西”,而庆多在“那边的家”看到,另一位父亲——开电器小店的斋木——总是能耐心地、认真地修好他们的玩具。良多本以为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有机会把两个孩子(亲生的琉晴和抱错的庆多)都养了,以为和自己在一起,孩子(们)肯定能获得更美好的生活,但却发现大受拘束的琉晴总是想回“那边的家”,而自己养育六年的庆多在“那边的家”生活一两周之后,就开始躲避自己。
两个孩子都在失去!作为“成功人士”的良多,在平平庸庸的斋木面前一败涂地。这样的冲击使良多不得不怀疑、继而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最后,当他在无意间翻到相机里儿子给他拍的东倒西歪的照片时,良多终于明白,他原本的爱是被社会和自己的固有观念物化和异化了的爱,而真正的爱是无条件的、无规范的,是悦纳孩子的所是,给他一个安全的空间,让他能自由、自在、自如地做自己。
孩子,是成年人最好的镜子。怎样才算是好爸爸?像孩子一样地做爸爸吧。怎样才是真爱?看见彼此那个内驻的小孩,丢了“盔”,卸了“甲”,像孩子一样去爱他(她),让他(她)能丢下盔、卸下甲,在彼此身边做回“那个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