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八年哦!
昨晚打开东方卫视,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当年在肇周路开乐器修理店的“小广东”吗?熟悉的光头,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金丝边“嘎亮”(眼镜),还有他的眼神:看似飘忽实则坚定,狡黠中带一丝戒备。对啊,正是我八年前采访过的“小广东”冯顺成先生。很久不看电视,这部纪录片吸引了我,坐下来一口气看到结束。
东方卫视周五晚
“加油!小店”节目
回忆的闸门打开……我是怎么会采访他的?还不是因为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肇周路。1984年,12岁,我到肇周路徐家汇路口的五爱中学(原址现为比乐中学)上初中,沿着肇周路向北行,过了永年路小菜场,右手边的大吉路,左手边的梨园坊、建国电影院……一草一木,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走到合肥路济南路的四岔路口转只弯,唐家湾、吉安路、东台路、万生桥、老西门……有太多的同学和朋友住在那些拥挤逼仄的弄堂里,未必叫得出弄堂准确的门牌号和老名字(某某坊或某某里),只知道这是某某的家,那是某某某的外婆家……那一带的人间烟火里,凝聚了我无数的青春记忆。
肇周路以前蛮安静,有几年的夜晚变得特别闹,短暂而热烈。建国路口的绍兴阿姨豆腐浆、合肥路口的耳光馄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脚汤面、狠三狠四的辣肉丝面,还有以蟹粉拌面驰名的阿鑫面馆……任何一家的名字,在上海黑暗料理排行榜上都能排进前十位,以至于后来真的开出家店,名字就叫“屌丝料理”,吃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入夜,艳俗的塑料灯管做成大脚丫子在半空中闪烁,鼻子里满是猪油和淀粉混合的味道,所谓的“人间烟火”,恐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2016年的肇周路
那时的肇周路,白天还是老样子,只是更旧、更破、更脏。走在这里你仿佛回到从前的从前,肇周路像个冬日下孵太阳的老人,有点力不从心,但眼神里还有光,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没有放弃。走过吉安路,来到肇周路一处特别的所在:“小广东”冯顺成的乐器修理铺兼彩票销售点。
2016年的“小广东”冯顺成
说是“小广东”,其实早在八年前就已是老人了,那一年,他好像是68岁。嘴有点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眼神,几分狡黠,带一点防备。“小广东”的乐器修理铺开在吉安路和东台路之间,门面小到不能再小,路过的行人如果不留心,绝不会注意。要不是对乐器有一点关注,我也可能不会看到。“民国京胡、钢琴调音、专业搬运钢琴”……黑暗料理一条街的肇周路上,还有这么个所在?
2016年的“小广东”乐器修理铺
爷叔的小店,十来个平方。上海话说“螺蛳壳里做道场”,在此地算做到了极致。琴,满眼的琴,满世界的琴。只要还有一点点空间,看得到摸得到的全是琴和琴的配件,大提琴、小提琴、吉他、电吉他、低音吉他、二胡、扬琴、曼陀林、琵琶、三弦、小号、萨克斯风……新的,旧的,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有主人的,没有主人的,每一把,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有些,只有“小广东”自己知道……
采访那天,冯顺成穿了件申花队的衣服,出于职业习惯,我有点好奇:“爷叔,侬爿店开几年了?”爷叔懒洋洋,抬眼看了看:“廿来年吧”。我问:“侬件申花队的衣裳啥地方来的?”“朋友送的,我朋友多来兮。”
2016年的“小广东”冯顺成
穿一件申花队的外套
“我朋友多来兮”
“朋友多来兮”,是他的口头禅,就这样聊了起来。68岁的老冯喜欢别人喊他“小广东”,大概这么叫,可以让他忘记自己的年龄。故事说来话长,从小出身不好,但喜欢玩乐器。没正经上过班,一辈子就这么拆拆弄弄修修补补,都是和音乐有关。在他还是年轻人的那个时代,弹吉他属于“耍流氓”,一不留神会“进去”,“小广东”有几个兄弟就因此倒了霉,他倒没有事。改革开放以后,冯顺成南下深圳当过乐手,还到澳洲学习修琴,“我给杜德伟的母亲张露修过琴”,有过一位俄罗斯女朋友,叫啥?“耶利亚”。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故事越说越多,也越说越神奇,看我将信将疑,爷叔笑了:“随便你什么琴,我都能修。不相信?《新闻晨报》帮我写过文章,你扫这个二维码,自己去看。”
2016年“小广东”冯顺成的名片
2016年顾汀汀画“小广东”
刊登于《新闻晨报》
我们的聊天经常被买彩票的人打断。那时候冯顺成的小店除了修乐器,还兼卖彩票。那天我是和我的搭档赵老师一起路过的,因为还有事,很快告辞了。摄影师赵老师原籍也是广东,一时来了兴致,开腔问道:“大佬,你乡下广东边度?”没想到“小广东”笑了:“侬额广东闲话太蹩脚了。你乡下边度?”赵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是老广东,我上海出生的,广东话确实不灵了。”老爷叔满足地朝他扫了眼,一字一顿地说:“我哋乡下系佛山。”
2016年的“小广东”
“佛”字的入声,“山”字最后的闭口音“m”,他发得特别认真,虽时隔多年,依然让我记忆犹新。转眼,八年。
八年,太多太多的事情改变了。
八年,合肥路以南的肇周路几乎全拆了,高楼大厦建起来,永年路不再有小菜场,绍兴阿姨和她的豆浆油条一道消失了,耳光馄饨开出很多分店,到底谁正宗?法庭见!究竟哪家是原来的味道?长脚汤面像行为艺术似的坚持了很久,60、100……价钱逐渐取代味道,成为热议的话题,后来……他们去了哪里?蟹粉拌面遍地开花,只是阿鑫已无处寻觅,只有那个狠三狠四的辣肉丝,还在肇周路一带转战。煤炉、火夹、骨牌凳、三层阁……眼睛里看到的,都打在新店的成本里,用时髦的话说,“文化赋能”。听说那里吃碗面加点炒菜,两三个人用掉上千块不稀奇。上海滩浪奔浪流,独有“冲头”斩不光。还有曾经悬挂在肇周路半空的大脚丫子霓虹灯,和那些百年历史的老弄堂、老邻居一道,灭得一干二净……
2021年5月13日
征收前的小广东乐器修理铺
2021年5月13日
小广东贴在店门上的告示
八年,“小广东”的名头还在。店拆了。搬到不远处的老西门茶城,很快也要赶动身。“小广东”心心念念,想要有个固定门面,修修琴会会朋友。但这么渺小的愿望,也不那么容易实现。
八年,店没了,人倒是红了。网上流传着他和他的乐队演奏的视频,“小广东”带着自己的夏威夷吉他参加演出。我在不少讲座现场看到他来做嘉宾,电视和网络里也常见。音乐响起,沉醉其中,悠悠万事管他娘。“小广东”的故事里增加了很多名字,贾樟柯、王家卫,还有近来大红大紫的《繁花》……然而这一切,能给他带来一个孜孜以求的固定门面吗?
八年,属于小店的时代悄然落幕。上海成了一座让上海人都感到陌生的城市。
和岁月有关的思绪被拉回2024,东方卫视播出的节目宣传片里有句话:“曲终人未散,花开总有时”。七十几,“小广东”还在等待属于自己的花季。电视里,看到他买了一只电子血压计,不知是否因为操作不熟练,测出来的数字有点惊人,血压计提醒他:“请联系医生”。
“小广东”笑笑,用颤抖的手把血压计放一边,继续和老朋友吃老酒,身后是他带来带去舍不得丢掉的两千多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