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润霞 || 香水岔的老人们

文摘   2024-11-13 00:07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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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润霞,女,1975年生,现供职于静宁县文化馆,副研究馆员。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语文报》《甘肃日报》《飞天》《朔方》《延河》《金城》《伊犁河》等报刊,文章入选《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散文选刊》《2017中国年度精短散文》《2017年中国随笔精选》等,出版散文集《心如流水》,入选农家书屋。

 


      看村口悬的牌子我说这地方叫刘岔?刘术老汉偏不,说就叫香水岔。为啥叫香水岔,我一打楞忽没听下。香水岔的老人就这样,个个伶牙俐齿的,总让你应接不暇。这些个老人,要么精灵古怪的,要么多才多艺,哪像山沟沟里的野老村妪?信不信由你。

     

      1931年的王桂花

      小脚老太在斜坡坡路上正拧扭着走得欢,见斜面的大路上来了老大不小的一伙人,急慌慌就刹住了脚,在斜坡坡路上拄着她的木拐站成极不稳当的斜三角,眼睛贼亮贼亮的瞅着我们走过。来过香水岔几次的我们的首长王老先生喊着问她:谋着做啥去?

     看大场里跳舞去!

     你老也跳去?你老跳得好!

     嗯哼,会跳个啥!人家耍我哩!

    小脚老太一边应答着,一边拄着她的拐拧扭着下了坡坡,朝着村子里大场的方向去了。远远的,大场里是柳绿花红的婆娘,和山响的音乐。

    小脚老太是我们在村子里见到的第一个老人。村干部刘主任说,老太太叫王桂花,1931年的,88岁了,硬朗得很。不用说,谁都看出她硬朗着呢,身板硬朗,“钢口”(方言:说话的气势)硬朗。该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看桂花老太那端溜溜的身段和直溜溜的大长腿,你不得不纳闷了,苦不弯的腰腿是啥奥妙?

     一早开始,专意到香水岔拍摄民俗事项专题片的一行人足足忙乎到中午十二点过了,工作才告一段落。农家吃了午饭,王老先生安排顺带拍摄些村子里的妇女跳广场舞的镜头。那些穿得柳绿花红的中老年妇女,从早上我们进村就在排练,也只瞅空吃了午饭,又急燎燎的在大场上候着了。恰遇着骤然降温,丝丝雨雪飘飞的样子,个个搽了厚粉的婆娘,脸就是地道的茄子了。可是盖不住茄子上的艳阳,见拍摄组的来了,个个笑得露齿亮牙花子的。摄像机一搭,个个又骄矜了起来,大红的大绿的大紫的短连衣裙,把个腰身紧箍得峰峦叠嶂,没见惯的人,猛一看,怪道的好笑,觉得这演艺集团怪道的接地气。

     乡村舞台前的大场子上摄完像,妇女们又到大场里的草垛前扎姿势照相。这时我们才发现,1931年的桂花老太,终于按捺不住了,从高处瞭望的路畔上三心二意地往大场里挪腾。我正遗憾了一上午,心里极想见识一下传说中88岁老太的舞姿,就跟乡政府驻村的艳艳怂恿桂花奶奶到场里给我们秀一下舞姿。这老太太一下子神思游离了,嘴里一个劲的嘀咕“会跳个啥”,小脚却一个劲的朝场里搅缠了去。结果,1931年的王桂花就叫个个腰身壮观的中老年妇女围成圆圈,在节奏强劲的舞曲中小脚没一点差池的舞动了起来。

     那些站在高处大路上瞅热闹的香水岔的别的老头子老太太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不安的嚷嚷:去年看戏时叫电杆揽倒大腿骨折了,还安着塑料骨铆呢,要是滑脱了,看她儿子怎么训她!

     好在桂花老太打一早里谋算,心里激荡了大半天终于了却了心事,这才拄着拐踮着小脚从大场里爬了上来,一脸的满足。村子里别的看热闹的老头子老太太慢慢从各处散了,剩下桂花老太和她的邻居,一位比她年轻二十来岁的老人走在一起。到老太太家的门坡坡了,那年轻些的爬向另一条陡巷子,桂花老太便扯了嗓门喊:你还干啥去?

     去看拍小荣家的牛和猪!

     我也去!

     这老太要撵邻居,刚走了两步,她的大长腿又定住了,四轮突突叫着,五六十岁的儿子拉着一车玉米秆来了,瞅了一眼他娘,四轮上了门坡子。这做娘的悄悄跟邻居递了话:我不敢去咧,后人骂哩!

     桂花老太端溜溜的身子在她家的转角处不见了。没过三秒,又出现了,咯噔咯噔,她的小脚和大长腿,又朝小荣家的陡巷子爬将了来。

     总之,到我们一行傍晚离开香水岔,1931年的桂花老太一直在场,瞅热闹,眼睛贼亮贼亮的。和你拉闲,你要不会心的笑的话,那是因为你太缺乏生活的喜感了。这老人让我极想套用一句格式化的潮语以便老了自勉:做老人,就要做像1931年的王桂花那样的老人!


                   

       弹口弦的张桂花

     85岁的张桂花老太太之所以叫一生热衷于民俗文化研究的王老先生盯上了,原因是她的孙女孔雀差不多让这老人成了“网红”。孔雀在她的空间里曝光了奶奶的两件事,一是奶奶自个儿搭着梯子上树摘苹果,严格来说是“净杆”——把苹果树上那些高险得实在摘不着的果子想方设法摘个一干二净我们叫“净杆”。85岁的老太上梯子给苹果树“净杆”大概是要火。就跟我家老爷子85岁了搭梯子上房揭瓦干泥活差不多是一回事,要是大肆炒作的话都要火的。但张老太太吸引我们探访她的是孙女为她炒作的第二个“网红”项目:弹口弦。

     乍一看,桂花老太太自制口弦的样子简单得让人失望,无非是三五寸长半寸宽的一段木条上裁出几条簧片,簧片的一头拴半截白线绳子。这么简单个玩意儿,能捣鼓出什么乐音来呢?正不以为然,豁牙的老太太倚着窗口坐好了,把个口弦含在嘴里,左手持稳弦头,右手抻动弦绳,铮铮铮铮……的旋律就响起来了!正惊奇,戛然而止,老太太噗嗤一笑,露出豁牙,说“没气了!”就这样,桂花老太用“没气了”的弹吹法,给我们演奏了好多遍,以配合拍摄之需。最后老太太很不耐烦了,说以前能弹吹曲子的,现在这算啥哩!特别是我们一厢情愿设置的与她孙子孔雀的对话,老人更不愿配合的架势。

     孔雀问:奶奶,你从十几岁就开始弹口弦了,嫁到咱家后再弹口弦吗,我爷爷爱听吗……

      奶奶直截了当:不弹了!

      导演一再诱导:就说“一直弹的”;说“你爷爷最爱听了”!

     老太太配合到貌似生气的份了,总算完成了拍摄任务,众人撤出了她儿子的小卖部,这老人倒再一次倚靠在木窗前,自个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弹起了她的口弦,苍老的身影在幽暗的窗口形成一个老电影般的剪影。

     离开弹口弦的张桂花老太太家,村里一直跟着看热闹的另两个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道出了张老太太不配合台词的原因:原来这老人中道殁了第一个丈夫,带着一儿一女改嫁到香水岔,和第二任老伴又生了一个女儿。孙女孔雀就是老人带过来的小儿子的女儿。孔雀问奶奶,爷爷爱不爱听她弹口弦,想必触到了这老人的心结,就不愿开口了吧。想想看,一个十几岁就在乡野间弹口弦的女子,该是多么性情的女子?一个正当盛年,丧夫改嫁拖儿带女的母亲,该是多么坚韧的母亲?一个跟着孙女学上网的高龄老人,又该是多么达观的老人?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琴为心音,哪怕是一只极为简易的琴,哪怕是一个极为卑微的生命,琴瑟必为谁而鸣。

      耄耋之年的桂花老太太,也不例外吧。


                 

      刘术老汉和他老伴竞相献艺

      庄里的刘术老汉,是因为他的爹娘叫他“术”的名字应验了,才一身技艺的吧,还是不负先人的愿望有意练就了一身本事?老汉自己却说,是苦日子逼出的养家营生,不算手艺。但看了他的十八般武艺,我在心里直接想叫这老汉“刘能”算了。

     刘老汉家完全能陈设一个民俗博物馆了。光石磨就有三座:碾米的一座,磨麻麸的一座,磨细面的一座。碾米的和磨麻麸的安在大门外的两个茅草苫里,磨面的安在院内一间小瓦房里。至于技术,这老汉简直浑身尽是本领,就是掐头去尾的摄些镜头,一行人差不多在他家驻扎了一天。刘老汉一会儿钎磨盘,一会儿碾米,一会儿编草鞋,一会儿扎笤帚,一会儿打绳,一会儿安装弹羊毛的弹弓,一会儿搞木雕,一会儿捣腾自制的口弦……真正叫人招架不住啊!

      他的老伴张香香和刘老汉门当户对,也是个农户里的行家里手。村子里的婆娘会的手艺她更精,村子里的婆娘不全会的营生她全会。编草锅盖,烙米黄子馍馍,绞鞋样,纳鞋底,做麻麸。特别是那米黄子馍馍烙得纯香纯香的。

      最让人起劲的,是刘术老汉那天生乐呵的性格。老婆张香香给摄制组现蒸现卖各样手艺的时候,刘老汉在上房里等着下一个手艺展演的间隙,一刻也没闲着,在上房地上给我们撇议程,跑马步,耍武功,又演了一段子老戏里的“妖婆婆”,哪像个七十多岁的人?害得我们既眼花缭乱又捧腹不已,骤然降温吸在肚子里的那一股子冷气,被赶得一干二净的。

     刘老汉不时在对自己的戏谑中笑谈,说各样手艺都是生活困难逼出来的,从十二三岁开始学各种本领,木匠铁匠石匠毡匠瓦匠……匠匠不精匠匠会。现在老了,成老完货了。这些个手艺,怕是要失传了。

     也是啊,眼下,刘术老汉和老妻聊以为生的般般手艺,桩桩件件都不是子孙后代用以谋生的手段了。呕心于民俗研究的王老先生数次走进民俗事项繁复的香水岔,来到多才多艺的刘术老汉家,将农家人生活生存中的凡俗事项,点点滴滴摄进镜头,定格于底片,也是一种力所能及的功德吧。它们,终将泯灭在后人们的记忆和念想中。

     沉实的老磨盘碾压着刘老汉的粮食齑磨着他的米粒,老灶火里烙着他的糜面馍馍和麻麸饼饼,吃得原始,活得喜乐。刘术这老两口,成了村庄里最后的一对土著。


                  

      香水岔其他一些人

      香水岔还有几个“善妒”的老人。就像刘术老汉的弟媳妇当面嘲讽她哥,说她哥会的这些手艺算啥稀奇,他家老汉也会磨面也会打绳,她自己也会扎笤帚也会绞鞋样也会纳鞋底。还说村主任把我们的午饭安排她家了,意思她的茶饭也是靠谱的。庄里另有老汉看张桂花老太太弹口弦“跑气”,就在背地里笑话,说他也会做口弦也会弹口弦却不“跑气”。再就是刘术老汉的隔家邻居,一个半打老头子,撵前撵后的叫刘老汉的老婆让他磨一下麻麸,心想是要上个镜的,张香香老太太愣是不给机会,霸占着磨盘不让他靠近。一旁看热闹的别家老太太路见不平了,私下里直犯嘀咕,说是应该到家家去拍,咋能扎在一家子拍哩!

     庄里很庆幸上了镜的,还有那些精神可嘉的中老年妇女舞蹈队的四五六十岁……的十几个婆娘。正在发福的年龄,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这些妇女同志要有自知之明,与身段板生生的1931年的王桂花老太太怕是不敢站在一伙里头。

      那天在香水岔好不容易见到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弹口弦的张桂花老太太的孙女孔雀,火车乘务员,休假回来探亲。一个是青壮汉子刘小荣,家里搞养殖,养了三头牛,养了和牛一样大的五头肥猪。不过看样子他不仅仅呆在村子里吧,好像媳妇在城里打工和看娃念书,小荣也就在村子和城里来来回回的跑。

      再就是一个智障的半打老头子,一个破衣烂衫的疯婆婆,在人空子里钻出钻进,比划,憨笑。

     我们简简单单的一天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对香水岔的人们而言,是过大事过盛事了,个个喜形于色喜不自胜。

    和到处的庄子一样,香水岔当然是老人扎堆。年轻人外出打工,进城陪读,到处都是一样的原因一样的结果。若香水岔有点不一样,就是香水岔的老人们在外人眼里显得平静而又安乐,简单而又自足。一个老人弥布的村庄,丝毫感受不到暮气昭著。这只能算是个意外吧?

     只是,每个在村庄之外的人,心念故土,免不了无数次在心底里把马致远的诗切割成两半,一半是村庄:

    枯藤 老树 昏鸦

    小桥 流水 人家

    古道 西风 瘦马

另一半是自己: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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