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整句与散句并重,写意写实并重。长镜头。大才女,大手笔。开篇风度不凡,下笔气度不俗。开张天岸,气势恢宏。蔡琰身份多重,既是文学家,又是音乐家,还是书法家。当然,文学家与音乐家的双重身份,促成韵字“为”、“衰”、“离”、“时”、“危”、“悲”、“亏”、“宜”、“谁”、“知”赋予歌辞高度的律动感、音乐性,这些韵字与“平水韵”高度契合。律动感、音乐性是中国韵文特质,有别于世界其他民族文字。
“平水韵”是宋代以后使用的诗韵系统1229年,金朝王文郁编了一本韵书叫《平水新刊韵略》,分106韵;1252年,刘渊编了一本韵书叫《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分107韵。两本书的分韵基本相同,仅在上声“拯”韵是否并入“迥”韵这一点有差别。两个作者都和平水(今山西临汾)有关,王文郁曾在平水作官(古书记载他是“平水书籍”,即平水地方管理图书的官员);刘渊据说是平水人;因此,他们的韵书韵部系统称为“平水韵”。
蔡琰不仅在构思上动了心思、在构图上下了功夫,而且在用韵上用了匠心。韵字“为”、“衰”、“离”、“时”、“危”、“悲”、“亏”、“宜”、“谁”、“知”均在《平水韵》同一韵部,这是否为后世韵学家诸如王文郁、刘渊等人韵学研究提供了第一手资料?韵字的富量运用,足以印证蔡琰作为音乐家不是浪得虚名。蔡琰对韵字使用的自觉性,也说明东汉末年对乐府诗的继承与发展(表现为从第二句开始以后对“兮”字大量运用的屈宋“离骚体”)。
第一句,排比句式。以“我生之初”与“我生之后”做对比,推出历史画面,交代时代背景,点明“乱离”原因。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天下太平,长大以后汉朝国运衰败。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宦官当道,军阀混战;胡虏肆虐,农民起义;烽火遍野,民不聊生。蔡琰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大背景下降生于这个动荡不安的乱世。东汉末年大量诗歌多以罹乱为主,如“铠甲生机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都是对当时动乱现象的真实写照。
第二句,屈赋骚体句式。上天不仁降下战乱,大地不仁让我遭遇这乱世。自此句开始,蔡琰大量运用“兮”字,使句子更具弹性,表现更具张力。蔡琰将自己的“乱离”归咎于天地不仁,并非是她不知道造成“乱离”的根本原因,而是这种“乱离”使她哭天抢地、悲痛欲绝,真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应”与“不灵”不啻于“不仁”。
第三句,特写镜头。连绵不断的战乱导致世道艰难,百姓们流离失所痛苦不堪。聚焦战事,控诉战争。“干戈”,借代战乱。文天祥《过零丁洋》有“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乱离”,“哀悲”之因;“哀悲”,“乱离”之果。此句接第二句,以战乱事实进行控诉,不致控天诉地停于写意而流于形式。“民卒流亡”说明战乱不仅使老百姓“共哀悲”说明连士兵也未能幸免。
第四句,特写镜头。特写南匈奴入侵中原的嚣张气焰,实则反衬汉朝无力据敌,且以“胡虏盛”与“节义亏”作比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烽烟四起,胡人士兵遍布大地,忍辱偷生失去气节,我内心惭愧不已。“烟尘”,借代南匈奴入侵中原的嚣张气焰。“蔽野”,极言南匈奴大兵压境所向披靡的战况势态。蔡琰把国仇家恨化为无形,虽无仇恨之词,却有仇恨之意。才女扎实文字功底与深厚的文学修养跃然纸上,令人拍案叫绝。 第五句,浓缩“乱离”之“哀悲”。胡人的习俗我无法适应,遭受莫大的耻辱我无处倾诉。如果说前四句为“乱离”大背景的话,那么这句就是“乱离”之下的自己了。汉末兴平二年(195年),董卓、李傕等人关中作乱,南匈奴入侵中原,趁机劫掠,蔡琰在兵荒马乱之中被南匈奴左贤王掳入匈奴,并被左贤王纳为妃子。蔡琰在南匈奴生活十二年之久,并生下两个儿子。即使在南匈奴生活十二年,蔡琰还是厌恶南匈奴生活习性,这种对南匈奴生活习性的厌恶实则是对“乱离”之“哀悲”的深化。写到此处,我不得不承认,“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真命题饱含的历史意义。
第六句,写意抒情。胡笳吹一段啊,琴弹一拍,我内心的愤恨哀怨无人知晓。蔡琰身陷匈奴,似乎以吹笳弹琴排遣愤怨,实则暗含思乡之情。造成异乡吹笳弹琴的原因,也正是蔡琰要诅咒控诉的战乱。在精神上,她经受着双重屈辱:作为汉人,她成了胡人的俘虏;作为女人,被迫嫁给了胡人。蔡琰的遭遇,是东汉末年战乱的缩影。试想,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离失所,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