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家的过年，从进入腊月就开始了。
母亲在的时候，家里喂了两圈猪，不消一年时间，这些猪就能在后院造出一个巨大的粪山，在时间的发酵下，到年底变成了肥沃的粪土。
临近年关，每家都要除旧迎新，对我们家而言，第一个要清除的自然是后院的粪堆。
挑一个晴朗的日子，早早吃罢饭，给架子车打好气，母亲和我便开始把这些粪土拉到村东头的地里，整整一天，脸上的汗湿了又干，衣服脱了又穿，架子车越来越脏，后院的粪堆越来越小。
母亲念我年纪小，我念母亲身体弱，于是两人轮流驾辕拉车，僵硬粗糙的辕绳套在肩膀上，我第一次体会到生活的重担。
一天时间下来，两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我因为年轻，睡一觉又是生龙活虎，但母亲就不行了，多年劳作让她的身体本就不堪重负，这时候再来一场重体力劳动，无异于雪上加霜。
02
母亲病倒了。
但她不肯歇息，隔天便又和我去地里扬粪，用铁锨把倒在地上的粪土均匀洒在麦田里。
这同样是一个重活，多年后当我在工地兼职，想起了和母亲扬粪的经历，顿时觉得手中筛沙的活也不过如此。
一两天后，总算是给三亩小麦盖上了棉被，别看没有雪被子那么漂亮，但却是明年丰收的保障哩。
腊月厨房里的炊烟总要比往日多些，除了一日三餐，母亲还要特地烧一大锅热水，依旧选个暖阳天准备浣衣濯缨，是的，庄稼活做完了，就要做家里的活了。
我们家那时没有洗衣机，全凭手洗，冬天的衣服大都笨重，好洗不好拧，我和母亲一人攥住一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晾在铁丝绳上的衣物还是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不过不必担心，西北的天冷得彻骨，没一会就会被冻住，在衣物下面挂起一排排细小的冰锥。
后来一个亲戚把自家淘汰的洗衣机送给我们，但因为是半自动的，还是要用手淘洗，所以母亲的手仍避免不了受冻。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过年喜庆的红色是门框上的对联，地上破碎的炮纸，玻璃上精致的窗花，而在我过年的记忆里，唯一记得的红是母亲刚洗完衣服的手。
03
家务的重头戏接踵而来，小年一过，母亲又要忙着蒸馒头，几大盆揉好的面放在火炕上发醒，醒好后再揉搓排气，切成大小合适的剂子，最后用手攒成一个个象征团圆的面团，放到锅上一蒸，松软可口的馒头就出锅了。
陕西人喜吃馍，各家各户每到过年至少要两笼白馍，一笼包子，如此多的工作量，对每个妇女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夜幕降临，灶膛的火也终于到了熄灭的时候，拉了一天风箱的我，手臂无比酸痛，可再看看母亲，我把临到嘴边的抱怨给咽了回去。
馍蒸好了，父亲也回来了，从他憔悴的面容看得出，这一年他在外面也吃了不少苦。
没人否认一个在外打拼的男人对家庭的付出，我向来痛恨的，是那些看不到女性在家里付出的男性。
我爸就是那种人。
他从上衣夹层掏出几踏红彤彤的纸币，以一种看似不经意但又极其骄傲的神情把这些抵到母亲手里，那种神情分明在说：“你看，我多能干。”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充满了讨厌，因为我从他的神态中不仅找到了自豪，还有一种对母亲的轻蔑，有几次我甚至想对他说：“拿着你那些钱去外面过年吧。”
但看着母亲面露喜悦，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有了这笔钱，父亲自然也就有了享受的底气，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等着母亲做好饭叫他，吃完碗一撂，就去麻将桌上消食去了。
04
春节是男人的节日，女人的劫日。
整个腊月到正月十五之前，村里的女人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而对那些打工回来的男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最轻松时候。
父亲的轻松，和母亲的忙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父亲不能趁这段时间多在家陪陪母亲，陪陪我，难道我们的辛劳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应当？
是的，在一个颇具大男子主义的男人看来，家务事对女性而言就是理所应当。
既定的社会观念让男性的努力更容易被看见，所有人都会相信贫穷会压断男人的脊梁，但鲜有人会相信家务会累断女人的腰。
于是一些男性就仗着这种社会认可，对女性在家里的默默付出视而不见。
有时候我真希望父亲不参与家务，是出于对家务劳作的误解，而非故意，这样我还能给自己找一个谅解他的理由。
春节过完了，父亲背上了行囊，又去给这个家挣钱去了，当然在他看来，这也是在给自己挣“一家之主”的资本。
只有母亲，像渡了一场劫难，片刻休息后，又进入下一场劫难的循环，而她一年的付出，似乎都化作烟囱里的炊烟，随风飘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