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对棺材这物件,有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有一次去到某户人家里,看到屋后停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被落满灰尘的透明塑料布紧紧包覆,那种窒息感让人难受,就好像此刻那里面躺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是我。
我立刻扭头,疾步往出走,迎面又撞见一老者,心里思忖:这棺材大抵是为他准备的吧。
可他明明面色红润,耳聪目明,看不出一点将死之人应有的征兆,怎么就提前准备好棺材了呢?
年幼的我不能辨明其中缘由,只觉得无比诡异,回去把看见的事情告诉大人,大人微微一笑:你还小不懂,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当晚,我结结实实做了个噩梦,真梦见自己躺进白天遇见的那口棺材里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猛然一个翻身,重重跌到炕下...
02
第一次在自己家见到这东西,是 6 岁那年奶奶去世,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只得请来身为木匠的姑父现攒一副。
两三天的时间,数页木板在姑父的巧手下被做成了棺材,刷上黑漆,描上图画,与我之前看到那副一般无二,我知道,这便是奶奶最后的归宿了。
打那以后,我对棺材的恐惧大为减少。
尽管在我幼稚的思想里,依然把它简单等同于死亡,但因为亲眼看到自己的亲人躺在里面,我突然觉得它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第二次在家里见到这东西,是 17 岁那年母亲患癌,那一年,我们刚从老屋搬到新盖的房子里。
料感母亲时日无多,于是父亲赶紧请来姑父,商议之后决定在老屋的院子里攒制,以免被母亲发现。
几天以后,盛殓母亲的棺材被拉出家门送上灵车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脑海里回放她苦命的一生,那一刻,我心里只有悲伤,早已忘记了棺材带给我的恐惧。
后来看到一句话:“你所怕的每一个鬼,都是别人朝思暮想却见不到的人。”
顿时觉得这句话,特别符合我当时的心境。
03
经历了奶奶和母亲的事,父亲对自己的后事也不免担忧起来。
尤其是在去年突发脑梗出院以后,他想为自己准备后事的心情愈发迫切起来。
在他看来,我们家在村里势单力薄,人丁稀少,不提前准备好,只怕到时手足无措。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按他话说,世事和人心都变了。
时间回到半个多世纪前,1969 年秋,几日的暴雨让门口的积水倒灌家里,土房土墙危在旦夕,爷爷敲起铜锣在村里呼救。
一时间,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来帮忙,最后安然度过难关,那是一个集体时代,一家有难,全村帮忙。
然而现在世事和人心早已变了,家家户户都把门关起来过日子,各扫门前雪重新成了常态,看热闹也成了常态。
更不用说,年轻人都在外面打拼事业,现在村里大多剩下老弱病残,独居的老年人,不自己想办法筹备后事,又能指望谁呢?
04
父亲的话令我动容,也让我感动惭愧,回想这些年,我回家的次数寥寥无几,每次回去呆个两三天就走了,也从未和他聊过此事。
所以当他今年再次说到此事,我立刻赞同,并表示愿意出钱。
然而他却拒绝了,“你们日常给我的钱就够了,原先我是想买柏木,柏木厚重,经久耐腐,但价格比较贵,一副要 8000, 后来我想了想,还是买副松木的,只要 4000,你们就不必额外给钱了,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就这样,父亲没要我和姐姐们的资助,自己一个人悄悄给自己置办好了棺木。
前两天和他打电话,他说事情已经办完了,能在活着的时候为自己精心挑选一副棺木,在老一辈人看来是一件幸事,听得出来父亲对此很满意。
05
在和父亲聊天中,我打趣道:“78岁的特朗普当总统,74岁的刘晓庆忙着恋爱,73岁的张纪中忙着生四胎,你才刚到退休的年纪,就开始准备后事了。”
他笑了笑说道:“那是有钱人的活法。”
想想也是,有钱人和穷人的生死观是不一样的,“活好当下每一天”听上去是一件颇为简单,但对穷人来说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对于大多数穷人而言,忙碌一生而所得才是常态,过了一辈子不体面的生活,到老了就想体面一点离开,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他们朴素的愿望。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我真正理解了父亲,理解了那些早早为准备后事的老人。
过一段时间,我们家也将停放一口棺材,但我想,我再也不会怕了。
只是,我希望它放置得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