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觉得,时间真是个魔鬼。
以前不懂,为什么人活得越老,越像小孩子那样爱哭,就连大人物也不能免俗,在晚年读到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里面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句时老泪纵横。
多年前在村里一妇人的葬礼上,一个绰号“长嘴”的女人恸哭失声,哀痛欲绝。
在葬礼上见证整个过程的我,刚开始笑得前仰后合,在心底认定“长嘴”是看到同龄人去世,自感死亡离自己也不远了,所以才被吓到痛哭流涕。
而我之所以发笑,是因为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是一个风风火火、不拘小节的女人,走东家串西家,哪里人多,一准能听到她那嘹亮爽利的笑声,为此大家给她起了个“长嘴”的绰号。
这是个褒贬不一的称呼,意味着对她大大咧咧的性子,有多少人喜欢,就有多少人讨厌。
在我心里,即便村里发生任何耸人听闻的事情,就算全村妇女都被吓哭了,“长嘴”也不会哭。
可没想到,她竟然会被一个和自己无亲无故的女人的去世吓得哇哇大哭,想想都觉得滑稽。
02
然而父亲的一番话让我陷入沉默。
他说,“长嘴”不是因为害怕而哭,她是在为那个去世的女人哭哩。
可她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呀?
是没有,但你不知道的是,她和那个女人是同一年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跟她俩一块的还有一个女子,她们三个关系很好,称得上是“异性姐妹”,如今那两个都走了,她大概是觉得孤单吧。
三个来自不同村的小姑娘,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同嫁到这个陌生村子,期间各自经历多少坎坷和磨难,然后发展出一段跨越几十年的友谊。
一瞬间我明白了“长嘴”女人为什么难过,也为自己贸然的取笑感到无地自容。
从那以后我就喜欢探究一个人哭泣的原因,因为我觉得人或许会莫名其妙地傻乐,但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悲伤。
每一滴眼泪里面,一定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03
2008 年冬天的某个晚上,一阵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打开门,一个陌生男人用凝重而又急促的语气问道:“你妈在不在?”
还没等我回答,平常有些耳背的母亲,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从里屋走了出来,随后姐姐也一脸睡意走了出来。
来人把姐姐叫到一旁耳语了几句,随后三人便急匆匆走了。
第二天白天,我收到一则晴天霹雳的消息:我的姨妈去世了。
那个亲戚里最疼我的姨妈,也是母亲在这个世上唯一剩的亲姐姐,突发疾病去世了,年时不过50来岁。
尽管我心如刀绞,但我更担心母亲的状态,三天后母亲回来了,整个人憔悴不堪,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哭着告诉我,一到姨妈家里,母亲当场就晕倒了,随后醒来就一直哭。
在参加姨妈的葬礼前,我故作坚强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哭,结果刚一走到灵堂前,我的眼泪就如溃决之堤奔涌而出。
那一刻我才懂得,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人的所有理性都是失效的。
04
受姨妈去世影响最大的,还是母亲,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她时常默默流泪。
悲伤催化了隐疾的发作,进而大大损害了她的健康,姨妈走的第四年冬天,母亲也因病去世了。
奇怪的是,母亲去世的头几天,我的泪腺跟坏了似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停灵的那几天,村里不少人来嚷丧(当地习俗,在逝者灵前打牌),加上来来往往吊丧的人,整个屋里热闹而嘈杂。
而我只是漠然地望着身边发生的一切,好像他们并不存在。夜晚的冷风卷起火盆里的余烬,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冷。
安葬的前一天,情况依然没有好转,执宾先生嘴里一遍遍喊着“孝子举哀”,几个姐姐哭作一团,可我还是哭不出来。
出殡当天,伴随着一声脆响,父亲把一只瓷碗重重摔在棺椁上,意味着这个家里自此少一个吃饭的人。
我一手扶着头顶的火盆,一手紧紧攥着白绫,白绫的后面,是母亲的灵车。
去坟地的路上,眼泪终于姗姗来迟。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抽噎,最后泪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哀嚎声在十二月寒冷的村庄上空久久回荡。
那是我有生以来哭得最伤心的一次,双腿摇摇晃晃重如灌铅,执宾先生在一旁拽着我孝衣的衣角,不断告诉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从家到母亲坟茔的路并不远,却是我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05
马尔克斯说:“父母是隔在孩子与死神中间的帘子。”
父母走后,孩子就要独自面对死神,有些人会变得胆小害怕,有些人会变得坚强无畏,我就是后者。
对当时的我而言,死神已经带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我还有什么不敢失去呢?
一切都尽管来吧。
母亲走后,生活照旧,但我几乎遗忘了时间的存在,所有的记忆都被封存在了那个冬天。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求一种不被时间控制的生活,但时间就像一个难缠小鬼,不断用各种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被雨滴砸出凹坑的石板,锈迹斑斑的大门,一年比一年粗壮的树干,还有我逐渐发福的身材,以及父亲日益蹒跚的脚步……
我明白,时间从未离开,在熵增定律下,时间有一万个伤害我们的手段,死亡是最残酷那种。
随着年纪增加,我们参加葬礼的次数将会越来越多。
06
今年国庆,我回了趟老家,临走前距离“寒衣节”还有一段时间,我知道又没办法给母亲送衣添暖了。
但我还是去街上买几刀黄纸,取出母亲的遗像擦拭干净放在堂前,摆上三样水果,燃蜡焚香,跪在火盆前默默烧了一场纸。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寒风瑟瑟的冬天,只是这一次,我身旁站了一个能给我带来温暖的人,她把我扶起,又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我的泪水里除了难过,还有感激。
我感激母亲陪我走过人生的前十六年,也感激在她走后的十二年里那个顽强生活的自己,更感激上天对我的眷顾,让另一个女子出现在我生命中,告诉我你依旧值得被爱。
没错,以后的生命里,我们会遇到更多的生死诀别,这些时刻在伤害我们的同时,也在一遍遍提醒我们:
正因离别总会到来,我们才要更加珍惜当下,珍惜身边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