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腔,是镌刻在西北人骨血里的文化符号。
一把竹摇椅,一件破大氅,一副石头镜,一柄旱烟杆,一台收音机,一壶浓茶,再配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这些意象组合起来,就构成了我对秦腔的初始记忆。
在西北农村,老人们是一定要听秦腔的,农闲时听,下田时听,吃饭时听,赶集时听,哪怕死后睡到地里,也要听一场戏才能安然。
冬日晴朗的午后,与村里的老人交流,他们说到了这个年纪,啥都放下了,唯独放不下两样东西,一是锅盔馍,一是秦腔戏。
简单的欲望背后,是对人生的朴素理解,在他们看来,要是到了七八十岁的年纪,还听得见戏,啃得动锅盔,便是一种福气。
受到这种氛围的熏陶,我从小就对秦腔产生浓厚的兴趣,虽说天赋有限,至今也没能唱一口地道的秦腔,但对很多戏词早已烂熟于心。
比如《三滴血》:“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
又比如《斩单童》:“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在马上直把营踹,直杀的儿郎痛悲哀…”
再比如《苟家滩》:“彦章打马上北坡,新坟累累旧坟多。新坟埋的汉光武,旧坟又埋汉萧何…”
相比秦腔的曲调,我更喜欢它的戏词,一出戏就相当于给你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细细咀嚼便有种锅盔馍吃到最后那种甘甜之感,令人回味无穷。
02
我小时候曾看过一场极好的戏。
那是某年农历二月初的一天,大地已经开始苏醒,明晃晃的太阳悬在湛蓝的天上,照得人身上发痒,恨不得脱下笨重的棉袄好好挠一下。
但很显然,温暖的春天还远没有到来,所以家里的大人是决不允许我们这样做的。
一大早,奶奶便收拾齐整,把那方装钱的手帕包起来塞到袜子里,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走,婆引我娃看戏走。”
看戏的地方,是在距家几公里的兴平晁庄。奶奶年纪大了,加上又是小脚,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与其说是她引着我,倒不如说是我引着她。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望见了高高的戏台,以及戏台下乌泱泱的人群,我知道距离目的地不远了,顿时心里涌起一阵紧张和雀跃的心潮。
这次看戏经历对我的影响是持久而深远的,它让我第一次见识到秦腔的震撼,就在走到戏台一刹那,那种荒凉但又蓬勃,低沉但又豪迈,具有顽强生命力的,给人以强烈感官冲击的艺术形式,毫无征兆地烙印在我年幼的心灵里。
03
由此引发了我对秦腔的第一个认知:秦腔是艺术世界里的精灵,是古老而又广袤平原上的白鹿,它不适合出现在都市,只适合出现在农村。
后来学《社戏》一文,里面有一段借日本人之口描述中国戏的文字:“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
鲁迅先生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那时我才发现原来不止我一人有这种感受。
正因如此,当我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甘肃安万剧团在西安街头义演的视频后,不免产生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现代化大都市和古老秦腔怎么看都不太搭。
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的看戏热情,七天的义演,每天都是人头攒动的景象,周边县区一些人,甚至驱车数小时,只为过来看一场真正的民间戏。
从观众的反馈中可以看出,大家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精彩的秦腔表演了,安万剧团的到来,的确让人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兴奋。
04
但也有人因此将矛头指向西安的两社一院(易俗社、三意社、戏曲研究院),认为这些机构承担着秦腔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却没有肩负起应有的职责。
一开始我也赞成这种观点,但后来想想,我们不能用单一视角去看待这个问题,其实正是因为有两社一院的存在,才能确保秦腔的火种不致熄灭。
有下里巴人,就应该有阳春白雪,任何一种艺术,假如只有一种表现方式,那必定逃脱不了消亡的命运。
无论如何,两社一院作为官方机构,都代表着秦腔艺术的最高成就,假如没有这些机构,秦腔根本没法在更高更大的舞台打响名头,自然也就谈不到传承与发扬。
有人可能会说,我们还有诸如安万这样优秀的民间艺术团体呢,只要它们在,秦腔就不会消亡。
诚然,安万剧团确实足够优秀,但它毕竟只是一个民间剧团,而且非常年轻,不可否认的是,假如不是因为互联网短视频的兴起,像安万这样的民间剧团,寿命其实是非常短暂的。
因为不止秦腔,在时代的发展、年轻人的审美风格等因素的影响下,几乎所有的戏曲艺术都在走下坡路。
秦腔一家的悲哀,折射出的是传统文化的落寞。
05
西安,作为西北的经济、文化重镇,近些年来凭借丰富的旅游资源吸引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游客。
大家吃西安,逛西安,自然也要看西安,可以毫不夸张的讲,关中平原上的任何一种区域特色,只要能站在西安这个大舞台上,就必定能获得曝光,赚足眼球。
那些说西安没有承担起秦腔艺术发展职责的人,恰恰是对西安的误解。
试想一下,如果这次安万剧团没有在西安表演,而是在某个西北大山某个不知名的山村表演,还会有这么大的热度吗?
西安能离开秦腔,但秦腔离不开西安。
连安万团长本人也在谢幕时说了这样一段动人的话:“唱了小辈子戏了,陕西西安一直是我们民营团仰望的地方,一辈子能到西安唱一回戏,对民营团的人来说,就算没白活。”
最后想说,只要西安在,秦腔就永远不会消失。不管你是去两社一院看戏,还是去城墙根下听民间自乐班自弹自唱,秦腔早已渗透在古城的角角落落,成为西安文化血液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贾老师在他的《秦腔》写道:“秦腔是你在苦的时候越唱越苦,你在乐的时候越唱越乐的家伙。”
希望越来越多年轻人能爱上秦腔,爱上我们父辈的“生命伴奏曲。”